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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期,海德格尔也不再说“存在学历史”(Geschichte der Ontologie),而是说“存在历史”(Seinsgesehichte)了。这两者是大有分别的。前者即形而上学史,而后者还包含非形而上学的历史——即前形而上学的早期希腊思想和后形而上学的当代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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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析“存在历史”,势必要回到希腊,而且要回到早期希腊。这也就如同我们论中国之学必回到周易先秦一样的自然。但如何“回去”呢?其中首先似乎有一个“方法”问题。在与日本教授手冢富雄对话时,海德格尔指出,他要“更希腊地思希腊思想”(das griechische Gedachte noch griechischer zu denken)。这话乍听让人吃惊。我们且录一段对话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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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那么您与希腊思想的关系究竟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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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我们今天的思想已经放弃了更希腊地思希腊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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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从而也就放弃了比希腊人的自我理解更好地理解希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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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不对,事情恰恰不是这样。因为任何伟大的思想总是最好地理解自己,也即说,总是在它所具有的限界内理解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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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那么何谓更希腊地思希腊思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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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这最好就显现(Erscheinen)的本质来加以解说。如果在场本身被思为显现,那么,在在场中运作的就是那种进入无蔽意义上的光亮之中的出现。无蔽是在作为某种澄明(Lichten)的解蔽中发生的。而这种澄明本身作为大道(Ereignis)在任何方面都是未曾被思的。从事对这一未曾被思的东西的思,意味着:更源始地去追踪希腊思想,在其本质渊源中洞察希腊思想。这种洞察就其方式而言是希腊的,但就其洞察到的东西而言就不再是希腊的了,决不是希腊的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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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要我们完整地理解这段对话总还有些困难,因为它是海德格尔1950年代的声音。海德格尔所谓“未曾被思的东西”即“大道”(Ereignis,或译“本有”)对我们来说也还是未曾思及的。我们要到最后一章来译解和讨论这个玄怪而重要的作为存在本身的“大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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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上面这段话的基本意思可以这样解释:“更希腊地思希腊思想”并不是好古,也并不是企图对希腊思想家作胜过他们的自我理解的完善理解(这是不可能的!),而是要以早期希腊的方式(因为只有在那里才有源始的存在之思)去思“未曾被思的东西”(即作为Ereignis的存在本身)。早期希腊是思想的“第一个开端”。海德格尔处身于思想的“另一个开端”中。海德格尔是在“另一个开端”中以“第一个开端”的方式去思未曾思的Ereignis。着眼点还在当前,还在思想的事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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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学者阿勒尔斯(R. Allers)曾批评说:“难于相信,在海德格尔以前,就没有一个哲学家真正地了解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的意义。也难于相信,生在巴门尼德之后只约150年的亚里士多德比20世纪的哲学教授更不可能理解他的前人。亚里士多德学派的学者不知道如何以希腊的方式去思维,而黑森林的圣者倒可以这样做,这也是难以说得通的。”(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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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海德格尔常常要遭到的指责。但从海德格尔的角度来看,这种指责却可以说是无的放矢。海德格尔本人并不认为他要比亚里士多德更完美地理解赫拉克利特或巴门尼德。所谓“更开端性地”(anfänglieher)、“更源始地”(ursprünglicher)或者“更具有思之特质地”(denkender)思想,并不是要标榜他对早期希腊思想作了更好的解释。海德格尔的本意是要揭示早期思想家“未曾道说出来的东西”(Ungesagtes),而不是局限于思想家“已经说出的东西”,对之作一番考证、注解。“未曾道说出来的东西”只可能在思想历史中发生,而不是在解经学或语文学或历史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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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们还不妨说,海德格尔的“探源”工作是“六经注我”式的,但海德格尔自有其思想的基准。我们是否同意他的解释,全看我们是否同意他的思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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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希腊”的“更”已经标示出一种“超出”的努力,而这种“超出”又不是考证的客观性意义上的“超出”。根本上,任何对历史的“进入”都已经是一种“超出”。所以海德格尔要说,“更希腊地思希腊思想”所洞察到的东西绝不是“希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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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一步,我们认为,“更希腊地思希腊思想”这一主张牵涉到海德格尔的“开端”之说,也即他对“存在历史”(Seinsgeschichte)的总体观解。在海德格尔看来,早期希腊是思想的“第一个开端”,随后由于希腊哲学的兴起,这个开端“隐失”了,同时开始了“遗忘存在”的形而上学的历史;及至现代之尼采,形而上学则已趋近末日,思想的“另一个开端”绽露端倪。如何通达“另一个开端”呢?海德格尔说,需得“重演”(wieder-holen)第一个“开端”。海德格尔下面一番话较能说明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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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问:存在之情形如何?——这无非就是重演我们历史性的、精神性的此在的开端(Anfang),从而把这一开端转变为另一个开端。这是可能的。它甚至是历史的决定性形式,因为它发端于基本事件(Grundgeschehnis)。但是我们并不是通过把它还原为某个过去的、现在熟知的并且只要仿制一番的东西,就能重演一个开端;相反,这个开端必须被更源始地重新开端一番(wiederanfangen)……(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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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希腊地思想”,就是“重演”思想的“第一个开端”,从而启导出“另一个开端”。所谓“重演”不是简单的回复,不是历史学意义上的再现,更不是卖弄古玩。“重演”植根于思想的本性,也植根于历史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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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严格区分了在日常德文中并无多大区别的表示“历史”的两个词语,即Historie和Geschichte。前者是历史学上的“历史”(我们这里用引号标识之),后者才是源始的真实发生的历史。前者是“显”出的,可以说是死的,后者是既“显”又“隐”的,是活的。从“历史(学)”(Historie)上讲,早期希腊思想似乎是过往的、消逝了的“死”东西;但从真实发生的历史(Geschichte)上看,早期思想并没有消失,依然还是“活”的,在不断的“发生”(Geschehen)之中,它作为“曾在者”(das Gewesene)总是在不断的“到达”中。我们置身于历史性的思想中。我们在历史性的思想中“期待”“曾在者”的“到达”。在这种意义上,海德格尔也说:运思乃一种“回忆”(Erinnerung)。海德格尔的一首诗表达了上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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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之又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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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吾人之运思中追随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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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得以遭遇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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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运思执著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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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者之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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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思乃一种回忆。(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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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历史性的思想,早期思想总在“发生”和“到达”中。但它又被遮蔽、被遗忘了,只是在被遗忘状态中“发生”和“到达”。思想的“第一个开端”已经隐失了,所以才要运思的“重演”和“回忆”。思想的“开端”将在款款期待的运思的“重演”和“回忆”中重新“开端”——于是才有“另一个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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