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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与显象有同一的方面,同时也有冲突的方面。因为存在显现出来,呈示出“外观”和“面貌”,而这种“外观”和“面貌”,就有可能把在无蔽状态中的存在者掩盖和遮蔽起来。这就是说,存在必显出来,显现既是一种解蔽又是一种遮蔽。解蔽与遮蔽是同样源始的。作为解蔽的显象是“显现”,而遮蔽即是作为“假象”的显象。两者都属于存在本身(Physis)的显现运作。无论是作为无蔽的真理,还是作为涌现着的自身显示的某种特定方式的显象,都必然归属于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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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用赫拉克利特的一句话来总结他对“存在与显象”的“对立统一”关系的揭示。赫拉克利特说:存在(涌现着的显现)喜欢隐匿自身。(55)在海德格尔看来,赫拉克利特这句话说的是存在本身(Physis)之“显–隐”一体的运作。存在就是显现,即从遮蔽中走出来,这就是从存在本身中“显”出来,遮蔽的深渊就是存在本身;存在总是趋于回到遮蔽状态中“隐蔽”自身,也即说,有所“显”的存在自身也总是“隐”而不显的。“显”和“隐”都是存在的一体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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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样来理解“存在与显象”的区分,那么,“存在与生成”的区分也可以获得更好的理解了;进一步就可以看到,这两种区分之间有着内在的密切关系。一方面,生成和显象一样,是与存在相对立的(不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对立);另一方面,生成作为“涌现”是属于Physis即存在本身的。海德格尔说:“如果我们希腊式地理解了这两方面,即生成是进入在场和出离在场,存在是涌现着和显现着的在场,不存在是不在场,那么,涌现与消隐的交互关联就是显现,即存在本身。一如生成是存在之显象,显象作为显现也同样是存在之生成。”(56)“显象”和“生成”都是存在本身的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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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如果着眼于存在本身,那么,“存在与显象”这一区分根本就不成其为区分,两者是一体的。早期希腊思想借“显象”思的是存在本身。后来的形而上学把存在与显象对立起来,认为与显象相对的存在是本质、真实、“本体”,是始终不变的东西,可见其与早期思想之疏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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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关于存在与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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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区分与前述的两个区分有所不同。“生成”和“显象”看来是与存在处于同一个层面上的,是存在者方面的事情。而在“存在与思想”这一区分中,情形就很不同了。“思想”在内容上就不同于“生成”和“显象”。而且我们一般理解,存在是被摆到思想面前,好比一个对象与思想对立起来的。凡思想总有对象。存在就是思想的对象。思想是主观方面的,思想的对象是客观方面的。传统形而上学长期以来就这样区分“存在与思想”。近代知识论哲学的主–客分离观,其实把这一区分推到极端了。“存在与思想”的区分是最根本性的区分,我们可以从中认识到西方精神的一种基本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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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思想?我们今天似乎已经烂熟于思想。我们通常就把思想看做人的一种行为、一种能力、一种把握对象事物的方式。我们与存在者事物打交道,把事物“表象”(Vorstellen)出来而形成关于事物的“观念”,这就是“思想”了。但海德格尔却认为,这根本就不是源始意义上的思想。思想的源始意义早已隐失了。在哲学和科学繁荣发达的形而上学时代里,人们根本就没有思想了。要赢获源始的思想,需得对“存在与思想”这一形而上学的区分作一番透底的考虑,把其中所蕴含的根本性的东西揭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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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专门有一门研究思想的法则和形式的学问,就是逻辑学。逻辑学(Logik)在希腊哲学中是关于逻各斯(Logos)的科学。希腊哲学把Logos解为“陈述”(Aussage)。所以逻辑学也就是关于陈述的科学。逻辑学从陈述方面来规定思想,也即在思想的表达中来寻找思想的法则和形式。逻辑学提供出思想的逻辑法则。人们认为,思想是以逻辑为本质的。逻辑与思想,几乎就是一回事。而在海德格尔看来,这样的逻辑和思想与源始意义的Logos和思想,相距已经不止千里了。逻辑植根于形而上学中。在希腊形而上学中,发生了从源始的Logos到逻辑的演变。这就是源始的思想的隐失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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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认为,需得用一种源始的思想来“克服”传统逻辑。而所谓对传统逻辑的“克服”,意味着一种“更源始的、更严格的、归属于存在的思想”。这就是要回到思想的开端那里来揭示出存在与思想的源始关系,从而挑明源始意义上的Logos是如何隐失而沦为逻辑意义上的思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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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就以下问题来展开具体的讨论:(一)关于存在与思想的源始统一,即关于Physis与Logos的源始统一的情形如何?(二)Logos与Physis的源始的分离又是如何发生的?(三)Logos如何显露和出现?(四)Logos(“逻辑”)又如何成为思想的本质?(五)在希腊哲学之初,这一作为理性和知性的Logos如何达乎对存在的统治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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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已经揭示出:作为Physis的“存在”乃是涌现着的运作。在与“生成”相对的意义上,“存在”显示自身为持续性、持续的在场。在与“显象”相对的意义上,“存在”显示自身为显现、敞开的在场。那么,Logos与这样的“存在”(Physis)又有何关系?何谓Logos呢?海德格尔分析了赫拉克利特的两个残篇之后,得出结论说,Logos的源始意义乃是“聚集”(Sammel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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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gos在此既不意谓观念,也不意谓词语、学说,更不意谓“观念的学说”,而是意谓:持续地在自身中运作着的源始地聚集着的聚集状态(die ständig in sich waltende ursprünglich sammelnde Gesammeltheit)。(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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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gos是持续的聚集,是存在者的居于自身的聚集状态。这样的Logos就是存在。所以,Physis与Logos是同一的。Logos从一个新的方面标征存在的一个源始意义:存在者乃是在自身中从自身而来被聚集起来的,并且保持自身在这种聚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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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源始意义上,Physis与Logos是同一的。但同样在源始意义上发生了Logos与Physis的分离。Logos被后世译解为逻辑(陈述)意义上的Logos。在此意义上的思想与存在的对立和分离,是西方形而上学哲学的一个恒久的课题。因此海德格尔说,我们在讨论“存在与思想”时,很快就会落入一个流行的模式中去:存在是客观的东西,思想是主观的东西。存在与思想的关系即是客体与主体的关系。可是在早期希腊,人们根本还没有从这种知识论的模式来看待问题。主体与客体的对立关系的出现是后来的事情,其根源还在于Physis与Logos的关系中。所以,只有在早期希腊的开端中充分理解了Physis与Logos同一,我们才能弄清Physis与Logos的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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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存在与思想,人们自然就会想到巴门尼德的一个残篇:to gar auto noein estin te kai einai。这个残篇一般被译作:“思想与存在是同一的”。海德格尔却认为,这话在译成非希腊语的过程中被误解了,一如人们扭曲了赫拉克利特的Logos学说。关键在于,人们把noein理解为作为主体活动的思想,认为主体的思想决定了存在。因为思想是主体的活动,而思想与存在又是同一的,所以一切都是主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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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说,这乃是后世对noein的误解。用“思想”去译noein,并且在逻辑学意义上把它规定为“分析的陈述”,这是不恰当的。正确的翻译应该是“觉悟”(vernehmen)。“觉悟”的意思是“让到来”;觉悟之际,并没有什么东西被直接“取”得了,而是向着自行显示者而发生的一种“接纳”。这种“接纳”把“显现者”带到位置上。noein就是这种把显现者带出来的接纳。巴门尼德的残简是说:“觉悟与存在是同一的。”“同一”绝不是空洞的一,不是毫无差别的“自身性”;源始意义上的“同一”是对立面的共属一体。因此,巴门尼德说“觉悟与存在是同一的”,无非是说,“觉悟”与“存在”是共属一体的关系。“存在意谓:置于光亮中、显现、进入无蔽状态。存在发生即运作之处,就伴有归属于存在的觉悟的发生和运作,即有所接纳地把自行显示者带出来。”(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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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认为,巴门尼德的残篇第8中的一句话更鲜明地道出了上面这一点。巴门尼德这句话是说:“觉悟与觉悟所为之发生的东西是同一的。”(59)觉悟为存在而发生。存在(Physis)作为显现,作为无蔽,是自行发生和展开的;在存在的发生中也有了觉悟的发生。所以,巴门尼德的残篇让我们更源始地洞见了Physis的本质:“觉悟是属于Physis的,Physis的运作乃是觉悟的共同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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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认为,巴门尼德的这个著名命题是说人与存在的关系的。谁会怀疑巴门尼德这个命题说到有思想的人呢?而在海德格尔看来,巴门尼德这句话首先不是说人的,更不是说“主体”的。它说的是存在的运作。存在运作着,伴随存在的显现也才有觉悟的发生。如果说人要参与这一显现和觉悟的发生,则人必然属于存在。在巴门尼德那里,人根本没有与存在相对立,也根本没有与存在分庭抗礼;存在高于人,人是属于存在的。所谓“觉悟”,也并不是人的一种能力。海德格尔认为,“觉悟”不是人所持有的行为方式;相反,觉悟是那种拥有人的发生事件(Geschehnis)。不是人有觉悟,而是觉悟拥有人。人是在觉悟的发生中,在觉悟这种“事件”中,才作为存在者达乎其存在,才进入历史之中的。这样一种“觉悟”不是作为主体的人的所谓理性或非理性能力可以掌握的;相反,理性的或理性的人却在“觉悟”中才是可能的。而我们今天的人已经难领会这种“觉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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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说来,海德格尔这里所说的“觉悟”,是一种主–客未分的源始浑一的境界,一种把人也涵摄于其中的发生性过程;人根本不是在这个境界和事件之外来掌握这种觉悟,不如说,人在这种境界和事件之中才成其为人,人才进入存在之彰现和无蔽之澄明之中,成为历史性的“存在之保管者”(Verwahrer)。所以,巴门尼德的这个命题虽说首先不是关乎人的,但它所表达出来的,也是一种“从存在本身方面而来对人之本质的规定”。“在这句话中所发生的,无非是历史性的人(存在之保管者)的有意识的进入显现”。(60)“保管者”不是占有存在,不是对存在面面相觑,甚至于虎视眈眈。“保管者”首先是款款的接待、细心的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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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在这里所揭示出来的存在与人的关系,明显地是对他前期哲学的一个修正。人是由存在方面来规定的,人的存在意味着“接纳”(übernehmen)“逻各斯”,接纳存在者之存在的聚集着的“觉悟”,并“管理”(verwalten)无蔽状态,使之免受遮蔽和掩盖。这种态度,与前期海德格尔所讲的此在对存在的追问和揭示是大不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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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思想的伟大开端中,人之存在的本质就是从存在之无蔽发生方面开启出来的。但这一开端却没有保持下来。自希腊以来,直至今天,西方人关于人的不可动摇的定义就是:人是理性的动物。这一定义与早期思想的开端已相去甚远。海德格尔说,为了认清这两者的分别,我们可以用公式把“开端”(Anfang)与“终结”(Ende)对立起来加以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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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结显示于这样一个公式:anthropos = zoon logon echon:人即由理性装备起来的生物。至于开端,我们用一个随意地构成的公式来把握,这个公式同时也概括了我们前面的阐释:Physis = logos anthroposechon:存在这种无往不胜的显现必有聚集,此种聚集内含和建立着人之存在。(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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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终结”处,虽然还有一些Logos与人之存在的联系的残余,但Logos已经表现为一种知性和理性能力了;而在“开端”处,人之存在是被建立在存在的开启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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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所谓“终结”发生在希腊哲学中。在希腊哲学中,思想的“开端”隐失了。Logos显露为理性(逻辑)意义上的Logos;作为理性的Logos成为存在的“法庭”。海德格尔说,伟大的开端的这一“开端性的终结”即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在“终结”处,存在(Physis)的源始意义也渐次隐失了。柏拉图把Physis释为idea,后人译之“理念”(Idee),其实其原义乃是“外观”(Aussehen)。Physis是涌现的运作,是“持存性”;idea(外观)则是对持存者的一种规定,是相对于“看”而言的持存者的规定。Idea(外观、相)是Physis的一个方面。所以,柏拉图把存在释为idea并不就是开端的一种沦落;但当idea成了唯一的和决定性的存在阐释时,这就构成开端的隐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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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Physis和Logos,海德格尔总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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