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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德格尔的译文中,有四个词几近不可译解,但很关键。我们试作一些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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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认为,阿那克西曼德的箴言是说“存在者整体”(ta onta)的。但on和onta已经是哲学时代的概念词语了。在更源始的希腊语中,包括在巴门尼德和赫拉克利特的语言中,人们用的是eon和eonta[后来被语法学家释为eimi(是)的中性动名词],根本还没有后来被语法学家释为“分词”的on和onta。分词on既有动词含义又有名词含义,即有seiend(存在着)和das Seiende(存在者)双重含义。形而上学就是用这个分词on来表示作为“超越(者)”(Transzendenz)的“存在”的。作为形而上学概念词语的on是从eon演变而来的。海德格尔的这个意思,我们前文已作了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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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eon和eonta的原意为何?根据海德格尔的考证,在荷马诗歌中,在早期思想家的文本中,eon的意思是:“入于无蔽状态而在场”;ta eonta的意思是:“当前在场者和非当前在场者。”阿那克西曼德的箴言就是要道说这个ta eon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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扩大来看,海德格尔认为,包括阿那克西曼德在内的整个早期希腊思想,都是从eonta的eon(即在场者之在场)的运思经验而来道出它的基本词语的。这些基本词语有:Physis(涌现)和Logos(逻各斯),Moira(命运)和Eris(斗争),Aletheia(无蔽)和Hen(一)。它们都是出于源始的存在之思的词语。但后起的形而上学却把存在的隐含于早期基本词语之中的丰富本质掩盖起来了,存在才上升到最空洞的和最普遍的概念这一不幸位置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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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的下面这段话十分重要,可以说是他对早期希腊存在思想的辛勤探索的一个总结性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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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早期思想中,“存在”(sein)就是指有所澄明–有所庇护的聚集意义上的在场者的在场。Logos就是作为这种聚集被思考和命名的。Logos(legein,读、聚集)是从Aletheia,即有所解蔽的庇护(entbergende Bergen)方面得到经验的。在Aletheia的分裂的本质中隐藏着Eris(斗争)和Moira(命运)的被思及的本质,而在这两个名称中,Physis也同时被命名出来了。(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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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解释阿那克西曼德的箴言,需得有上面海德格尔所揭示的早期希腊存在之思的背景。阿那克西曼德的箴言是在上面这些基本词语所道出的存在之思中说话的。海德格尔由此展开了对阿那克西曼德箴言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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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认为,阿那克西曼德箴言中最后一个词adikias不应译作“不正义”,dike也不应译成“正义”,更不能译成“惩罚”。(71)从义理上讲,后者应译成“裂隙”(die Fuge),前者应作“非裂隙”(die Un-Fuge)。这都是出于存在之思来译的。在场本身包含着“裂隙”,也包含着出于“裂隙”之外(“非裂隙”)的可能性。因为在场者总是逗留在“到来”和“离开”之间,这个“之间”就是“裂隙”,也就是双重的“不在场”。在场者正是在这种“裂隙”中成其本质,而一旦在场者成其本质,也即出于“裂隙”之外,而在“非裂隙”中了。在“裂隙”中,在双重的“不在场”(产生和消失)中,在场者保持着它的逗留,可见“裂隙”有嵌接、缝合的作用,所以“裂隙”也即“嵌合”(der Fug),而“非裂隙”也即“非嵌合”(der Un-Fug)。(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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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话着实令人费解了,且看似矛盾。其实,海德格尔在这里颇有辩证意味地道出了“存在本身”的“分–合”或“显–隐”的运作过程:显中有隐,隐中有显,显即是隐,隐即是显。这其中有“冲突”,有“裂隙”,因此也才有“统一”,有“合”,有“存在本身”这个“一”(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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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译作“补偿”的tisis,海德格尔认为其原义乃是“尊重”和“重视”,所以本可以用“顾视”(Rücksicht)译之,但“顾视”太具人味,而tisis则是中性的,本质上是就一切在场者来说的。如此考虑,海德格尔认为,应该用Ruch来译这个tisis。现代德语中已经没有Ruch一词了。在古高地德语中有ruoche一词,意思乃是“谨慎”、“忧虑”、“照料”等,即“牵挂”于别的东西。这也就是tisis即Ruch的意思。故我们勉强可把Ruch中译为“牵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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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那克西曼德这个箴言中的关键词是通常译作“必然性”的to Chreon。海德格尔说,此种通常的翻译是固执于词语的派生含义。他宁可把它译作德文的der Brauch。习惯上,人们把brauchen和Brauch理解为“使用”、“需要”等。而从其词根意义上看,海德格尔说,动词brauchen乃是bruchen,即拉丁语的frui和德语的fruchten(结果实、起作用等)。拉丁语的frui含有praesto habere之意,而praesto在希腊语中就是hypokeimenon,意谓:在无蔽中的东西,即ousia,始终逗留的在场者。所以brauchen意即“让在场者作为在场者在场”。据此,海德格尔认为,Brauch说的就是存在本身成其本质的方式。而这正好就是to Chreon的意思。To Chreon就是存在本身的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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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本身的运作是分分合合的过程,所以阿那克西曼德箴言中谈到“裂隙”、“嵌合”和“牵系”等,其实都是说存在本身(即Chreon)的“显–隐”或“分–合”。存在本身给出“裂隙”。“裂隙”把在双重的不在场(到达和离开)之间的在场者“界定”(begrenzt)起来,所以Chreon是“给出界线的东西”。给出界线的Chreon自身是无界线的。因此,阿那克西曼德的Chreon(即Brauch)也就是他的apeiron(“阿派朗”、“无限者”)。阿那克西曼德的apeiron(照海德格尔的意思,应译作“无界限者”)在哲学史上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而这个思存在本身的Chreon,恐怕就是海德格尔的独家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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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把阿那克西曼德的Chreon译作Brauch,中文却不可译了。不可译仍想强译之。我们看到,在后期海德格尔的著作中,特别在《在通向语言的途中》等作品中,Brauch几乎成了他的思想的一个基本词语了。在一些语境中,尤其是在其语言之思中,海德格尔是联系于他后期思想的一个核心词语Ereignis(我们译之为“大道”或“本有”)而用到Brauch的,并以之来指明“大道”“用”人而“说”出(即展开)的语言生成和运作过程。(73)因此,我们实可以把海德格尔这里的Brauch,进而也把阿那克西曼德的Chreon,中译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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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然,则海德格尔对阿那克西曼德箴言的德译文可中译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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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用”(to Chreon);因为它们(在克服)非嵌合(Un-Fug)中让嵌合(Fug)从而也让牵系(Ruch)一方归属于另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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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译文太异乎寻常,令人难以接受。难怪一般哲学史家要对海德格尔的希腊思想阐释大光其火了。海德格尔自己说,这个译文既不能科学地证明,也不能凭何种权威一味地相信,而“只能在箴言之思中得到思考”。那么,箴言之思何所思呢?思了“用”(to Chreon、Brauch),即存在本身。这个箴言所思的就是:在场者根据“用”(to Chreon)而在场。“用(Brauch)乃是使在场者入于其时时逗留的在场之中的有所嵌合和有所保持的聚集。”(74)阿那克西曼德的Chreon就是“聚集”。因此,阿那克西曼德的Chreon也就是赫拉克利特的Logos,也就是巴门尼德的Moira(命运)了。它们都是对“作为具有统一作用的一的存在”即Hen的规定。海德格尔指出,Moira和Logos的本质在阿那克西曼德的Chreon中先行被思了。阿那克西曼德是最早期的思者,他的借Chreon表达出来的思想就是源始的存在之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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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那克西曼德只是间接地留下这么个残句。海德格尔在这个残句中发掘出一种源始的存在之思。我们看到,在海德格尔的阐释中其实贯穿着他自己的存在思想。海德格尔把Chreon译作“用”(Brauch),十分令人费解。我们理解,他是以此来思入存在本身(Ereignis)的分合运作,此运作也就是存在本身“用”出来了。而他所译解的“裂隙”和“嵌合”等,实际上是他的“存在学差异”思想(即他后期所谓“亲密的区分”或“二重性”)的体现。因此,上述对阿那克西曼德箴言所作的解释,是海德格尔的“六经注我”式的希腊思想研究的一个突出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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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们只能说:海德格尔不是作考证,而是要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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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赫拉克利特的Log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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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特别看重赫拉克利特这位“晦涩”思想家。在1930年代的《形而上学导论》中,海德格尔就对赫拉克利特残篇做了大量的阐释工作。在1940年代,海德格尔又陆续做了两篇论文,专门探讨赫拉克利特的Logos(残篇第50)和Aletheia(残篇第16)。鉴于Logos和Aletheia这两个词在海德格尔思想中起着突出的指导性作用,我们可以想见赫拉克利特在海德格尔心目中是何等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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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看到,海德格尔把Physis、Logos、Moira、Fris、Aletheia和Hen等视为早期希腊思想的“基本词语”。存在的源始意义,即由这些“基本词语”道出。海德格尔并且把阿那克西曼德的Chreon,赫拉克利特的Logos和巴门尼德的Moira相提并论,认为它们都是对存在本身这个“一”(Hen)的命名。讨论了阿那克西曼德的Chreon之后,我们这里再来看看赫拉克利特的Log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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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赫拉克利特的Logos命名了“一”(Hen),看来比较好理解。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就说到这个“一”(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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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k emon alla tou logon akonsantas homologein sophon estin:Hen Pan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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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海德格尔所引的斯纳尔(Snell)的德译本,我们把这个残篇中译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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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们不是听了我的话,而是听了逻各斯,那么,在同一逻各斯中说“一切是一”就是智慧的。(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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