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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59 据海德格尔自供,他对于荷尔德林的诗的关心并非起自1930年代中期,而是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他的大学时代。(46)当然,我们也看到,荷尔德林的诗成为海德格尔思想的课题突现出来,则是1930年代中期的事情。自1934年至1944年间,除有关荷尔德林的阐释论文外,海德格尔还专门开了数次讲座,讲了荷尔德林以下诗作:《日耳曼人》、《莱茵河》、《追忆》、《伊斯特河》等。同期以及此后的文字中,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其人其诗亦往往多有标举。足见海德格尔对于这位诗人的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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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61 海德格尔甚至认为,他的思想与荷尔德林的诗歌处于一种“非此不可的关系中”;并且说:“我认为荷尔德林是这样一个诗人,他指向未来,他期待上帝,因而他不能只不过是文学史思想中的荷尔德林研究的一个对象而已。”(47)这里,海德格尔也道出了他的荷尔德林探讨的意图。海德格尔不是做文学史的考证研究,也不是做荷尔德林诗歌“入门”或“导读”之类。对荷尔德林诗的阐释,盖出于“思想的必然性”。(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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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63 关于海德格尔的荷尔德林阐释,评论界一向多有微词。人们认为海德格尔的阐释太任性独断,漫无边际。如著名哲学家阿多诺指责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诗强行“灌注”了一种外部的哲学,把荷尔德林曲解为一个“思想抒情诗人”(Gedankenlyriker)了。(49)尽管海德格尔本人屡屡申明自己无意于做文学史研究或美学评论,但人们还是不免要把海德格尔往这一水平上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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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65 我们看到,海德格尔的阐释实际上超越了传统文学批评。按海德格尔后学伽达默尔的说法,海德格尔是借助于荷尔德林的诗性语言来尝试超越“形而上学的语言”。(50)进一步,我们还更应该着眼于海德格尔的“存在历史观”来看他的阐释。就态度而论,海德格尔的工作当然应该说是“六经注我”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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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67 海德格尔也曾为自己的工作“定性”:“这些阐释乃一种思与一种诗的对话;这种诗的历史性的唯一性是绝无可能在文学历史上得到证明的,而通过思的对话却能够进入这种唯一性。”(51)况且,从根本处说,诗固不可“释”。海德格尔说,“释”诗犹如落雪覆盖晚钟,终不免使晚钟走样。关键是反复吟诵,悟其诗意,幸得要领,观入堂奥,则一切阐释便属多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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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69 但我们在这里仍不免要追问:为什么海德格尔偏偏要挚爱荷尔德林而不是别的诗人?为什么海德格尔的“思”特别要与荷尔德林的“诗”作一番“对话”,而不是与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等等大诗人“对话”?对此,海德格尔也自有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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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71 诗人思入那由存在之澄明所决定的处所。作为自我完成的西方形而上学之领地,存在之澄明已达乎其印记。荷尔德林的运思之诗也一起给这一诗性思想的领域打上了烙印。荷尔德林的作诗活动如此亲密地居于这一处所之中,在他那个时代里任何别的诗人都不能与之一较轩轾。荷尔德林所到达的处所乃是存在的敞开状态(Offenheit des Seins);这个敞开状态本身属于存在之命运,并且从存在之命运而来才为诗人所思。(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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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73 这就是说,荷尔德林的诗歌其实诗意地思了存在之真理(澄明)。在这一点上,历史上别的诗人是无法与之比肩的。海德格尔还认为,荷尔德林的诗还领受诗的天命的召唤而特别地“诗化”(dichten)了诗的本质。所以,荷尔德林就是“别具一格的诗人之诗人(der Dichter des Dichters)”。(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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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75 可见,对海德格尔来说,荷尔德林别具一格的伟大在于以下两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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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77 一、荷尔德林规定了诗人的天职和诗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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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79 二、荷尔德林的诗“思”了存在之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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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81 有此两点,荷尔德林就是“诗人之诗人”,是诗人的领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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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83 我们先来看第一点。由荷尔德林诗化地表达出来的诗的本质是什么呢?海德格尔的“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一文就是解答这个问题的。这篇文章开头先列出荷尔德林的五个“中心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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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85 1.作诗是最清白无邪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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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87 2.因此人被赋予语言,那最危险的财富……人借语言见证其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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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89 3.人已体验许多。自我们是一种对话,而且能彼此倾听,众多天神得以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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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91 4.但诗人,创建那持存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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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93 5.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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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95 海德格尔认为,上面五个关于诗的“中心诗句”,已经颇能端出诗的本质了。这五个诗句有着内在的相互关联,且次第推进,直逼诗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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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97 第一句说“诗无邪”。这其实是算不得稀奇的。作诗为“游戏”。诗的游戏自由无碍,沉湎于想象王国。要说有非功利性的事情,那么作诗就是最无功利计较的了。我们看到,荷尔德林曾与席勒过从甚密,后者对荷氏诗歌亦有过良好的评识。显然,荷尔德林的“诗无邪”说承袭席勒之“游戏说”。作诗无利害取向,纯系“语言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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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599 “诗无邪”说还不能摸到诗的本质。诗之为“游戏”,平常之见。但诗之为游戏乃游戏于词语,足见应在语言中求索诗的本质。荷尔德林的第二个诗句说:被赋予给人的语言乃最危险的财富,人借语言见证其本质。只有人能“见证”他自己的本质,而人的本质在于他与存在的归属关系。人就是在“见证”活动中成其本质、成其历史的,而这种“见证”活动需借助于语言。何以语言是“最危险的财富”呢?按海德格尔的理解,所谓“危险”,乃是“存在者对存在的威胁”。语言有所揭示,被揭示的存在者向人驱迫而来,既可能向人露出真相,也可能以假象和伪装来迷惑人。也即说,语言既有“显”的一面,也有“隐”(蔽)的一面。所以,语言创造了存在之被“威胁”的可能性,即“存在之遗失”(Seinsverlust)的可能性,这就是“危险”了。况且,虽说语言有揭示和保存存在之真理的作用,但在语言的实际发生中,往往是鱼目混珠、雅俗难辨的。足见语言是“最危险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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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601 说语言是人的财富,似乎应了工具主义的语言观。仿佛语言就是工具,是人取之用之的对象。其实不然。语言是被赋予给人的。语言不是人的工具,倒可以说,人是语言的“工具”。语言通过人展开出来。语言为人提供了置身于存在者之敞开中而实存一番的可能性。海德格尔发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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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603 唯有语言处,才有世界……唯在世界运作的地方,才有历史。在一种更源始的意义上,语言是一种财富。语言足以担保——也就是说,语言保证了——人作为历史性的人而存在的可能性。语言不是一个可支配的工具,而是那种拥有人之存在的最高可能性的居有事件(Ereignis)。(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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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605 后期海德格尔关于人与语言(存在)的关系的观点,在这段话中已可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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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4607 荷尔德林的第三个中心诗句接着要解答“语言如何发生”的问题。“自我们是一种对话,而且能被此倾听,众多天神得以命名。”这就是说,语言根本上乃发生于对话(Gespräch)中。我们人是一种对话,这也等于说:我们人能彼此倾听。说和听是同样源始的。语言就在说和听中实现出来。此处的关键在于“众多天神得以命名”一句。海德格尔释之曰:“自从语言真正作这对话发生,诸神便达乎词语,一个世界便显现出来。但又必须看到:诸神的出现和世界的显现并不单单是语言之发生的一个结果,它们与语言之发生是同时的。而且情形恰恰是,我们本身所是的本真对话就存在于诸神之命名和世界的词语生成(Wort-Werden)中。”(56)实际上,是诸神把我们带向语言,诸神招呼我们,我们应答(Zusagen)诸神,诸神才获得命名。但谁来“命名”诸神呢?并非我们中无论谁谁都可以负此重任的。唯有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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