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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10 流注的赠品是人的饮料。它解人之渴,提神解乏。欢宴交游,少不了水酒一杯。不但如此,壶之赠品时也用于敬神献祭,用于盛大圣典的欢庆。这时,赠品就不只是解渴提神之物了,而是奉献给永恒诸神的祭品了。用于奉献的祭品,乃“流注”(Guβ)一词的本意,即捐赠和牺牲。从语文上讲,希腊语的cheein,印欧语系的ghu,亦即德文中的gieβen(流注、倾注),意思就是“牺牲”。因此,在流注的赠品中,在一种饮料和一种奉神的祭品中,各各栖留着终有一死的人和永生的诸神。可见壶之为壶,乃集人、神于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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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12 于是,海德格尔说,在流注的“赠品”中,同时栖留着天空与大地,诸神与人类。这四者是相互归属的,本为一体,聚合为一个纯一的“四重整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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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14 壶之为壶,是由于它有所馈赠。壶之为壶,在赠品中成其本质。赠品聚集着壶之馈赠。在赠品中被聚集的乃是“天、地、神、人”。这“四方”合而为一。这种多重合一的“聚集”乃壶之本质。而这种“聚集”,在古德语中就叫“物”(thing)。海德格尔由此得出结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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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16 壶的本质乃是那种使纯一的四重整体入于一种逗留的有所馈赠的纯粹聚集。壶成其本质为一物。壶乃是作为一物的壶。但物如何成其本质呢?物物化(Das Ding dingt)。物化聚集(Das Dingen versammelt)。在居有着四重整体之际,物化聚集着四重整体的逗留(Weile),使之入于一个当下栖留的东西(ein je Weiliges),即入于此一物,入于彼一物。(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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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18 这样,海德格尔认为就从切近处把捉并道出了物的本性。物物化。物化聚集。我们实在不能说物是“什么”。形而上学和科学总是问物是“什么”,说物是“什么”,那是把切近的物推拒在外,当作对象来予以表象;经这一推拒,这一表象,物就疏离了、湮灭了、隐失了。物当然可以被看做一个具体的“什么”,但是,“什么”绝不是物的本性;实际上,从根本上讲,物就是一“无”,但这一“无”却集“天、地、神、人”于一体。其空空如也,正是存在的冥冥运作,正是Logos之聚集作用。物物化,物乃聚集方式(Log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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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20 海德格尔在此所发挥的“物论”可谓玄乎了。他所谓的“物物化”和“物化聚集”等等,均不是对物下科学的或者哲学的“定义”。海德格尔的思路脱出西方形而上学和科技传统甚远。依海德格尔之见,形而上学或科技以工具性和对象性态度对待于物,单单执于明显可睹处,取有用性尺度将物占为己有,都是对物的“干扰”,对物的“消灭”,必致物的意义的全盘丧失,而断不能让人体会本然之物。与此背道,海德格尔则着眼于空无,着眼于隐而不显处,思入物之本然,道出周围世界的生机盎然的物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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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22 在1962年做的题为《传承之语言与技术之语言》的演讲中,海德格尔引到庄子《逍遥游》末段(即庄子与惠子议论“无用之大树”的一段)以及《山木》之首段。海德格尔从中引发共鸣:物之“无用”自有其伟力,于此“无用”中可见物之意义;在技术无度铺张的现时代,庄子之谓“物物而不物于物”实有世界性的意义。(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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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24 在此,海德格尔当然不是倒向了东方主义,并非企图在东方的“境界”中寻求庇护和脱身之道,而是要在世界性的技术时代里倡导一种克制态度,其立足点是“存在–语言”(“大道–道说”)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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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26 海德格尔上面思物之“物化”时,举的例子是壶,而且看来是一把古代的壶(可用于敬神献祭的壶)。在《筑·居·思》中,海德格尔举的例子是桥。在《物》一文的结尾,海德格尔举出小桥、犁、小溪、山峦、苍鹭、鹿、马、镜子、书、画、花冠、十字架,等等,认为这些物都是能在“物化”之际聚集“天、地、神、人”之“四方”的。我们看到,这里既有一般所谓的“自然物”,也有“用具物”,“艺术品”当然更不在话下了。这也即说,在海德格尔看来,各种物都是能够“物化”或“聚集”的。但另一方面,海德格尔显然也认为,在大规模的企业性技术生产中加工出来的“用具物”,是不再能够“物化”,不再起“聚集”作用的了。譬如同样是壶,现代制造出来的壶就不再能“聚集”“神”这一世界区域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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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28 从关于“物”(“物化”)的讨论中,海德格尔进一步还导出了他的“世界游戏”说。这就是要挑明:“物化”之际世界诸要素究竟如何聚合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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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30 这里还有一条理解的引线,就是海德格尔关于“近”(Nähe)与“远”(Ferne)的见解。海德格尔认为,他是从“近”处来谈论物的。要问:何谓“近”呢?当今之世,科学技术正在消灭时空距离。交通四通八达,地球宛若一村。飞机代步,飞船航天。更有甚者,无线电和电视真让人足不出户而知世界了。远方就在眼前,古代现于耳旁。但这种对距离的消灭却并没有带来真正的“近”。所谓“近”并不在于距离的大小。路途迢迢,倒可能与我们十分的近;咫尺之间,倒可能与我们十分的远。远、近也不是心理上的感受。海德格尔别有一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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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32 照海德格尔看来,科学对距离的消失,实际上并不是求得“近”,但也没有导致与此“近”相对的“远”。而毋宁应该说,科学使得这种“近”和“远”一道湮没了。我们随着科学处于一种冷漠的“无距离状态”之中。这就是说,科学的表象思维和对象化活动使一切事物进入一种既不“近”也不“远”的中性状态中。而海德格尔所说的“近”和“远”,不是科学上的距离,不是测量工具所能度量的。海德格尔是在科学之外的另一度上说“近”和“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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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34 什么是“近”?这极难说。因为“近”不是在科学水平上现成的东西。我们已经太习惯于在科学上看和说。先压下科学不说如何呢?海德格尔的诗意道说通过描写物之“物化”来揭示“近”的本性。物就在“近”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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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36 壶这个例子考察了壶这个物的本质,因而也道出了“近”的本质。海德格尔有一番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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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38 物物化。物化之际,物居留大地和天空,诸神和终有一死者;居留之际,物使在它们的疏远中的四方相互趋近,这一带近即是近化(das Nähren)。近化乃切近的本质。切近使疏远近化(Nähe nähert das Ferne),并且是作为疏远来近化。切近保持疏远。在保持疏远之际,切近在其近化中成其本质。……切近在作为物之物化的近化中运作。(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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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40 这番话着实费解。我们理解,海德格尔的意思是说,“近(切近)”和“远(疏远)”不是静态的计量概念,而是非科学意义上的动态运作过程。所谓“近”其实就是物之“物化”或“聚集”。“物物化”就是“近近化”。在物居留和聚集“天、地、神、人”为一体之际,才有“近”的到来,也才有“近”和“远”的统一。“近化”不是消灭“远”,而是使“远”成其为“远”。“近”与“远”也是对立面的共属一体。“物化”聚集“天、地、神、人”为一体,这实际上就是使诸要素相互趋近(“近化”);同时,在“近化”之际,“四重整体”(Geviert)的诸要素各各成其本质,并且保持本己了,这也才实现了“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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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42 “物化”之际,“天、地、神、人”之“四方”相互趋近,合为一体。所以,“近”和“近化”实际上道出了“四方”的统一性。海德格尔下面这段诗意的描写表达出“四方”为何以及“四方”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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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44 大地(die Erde)承受筑造,滋养果实,蕴藏着水流和岩石,庇护着植物和动物。——当我们说到大地时,我们同时就已经出于“四方”之纯一性而想到了其他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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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46 天空(der Himmel)是日月运行,群星闪烁,是周而复始的季节,是昼之光明和隐晦,夜之暗沉和启明,是节日的温寒,是白云的飘忽和天穹的湛蓝深远。——当我们说到天空时,我们同时就已经出于“四方”之纯一性而想到了其他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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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48 诸神(die Göttlichen)是暗示着的神性使者。从对神性的隐而不显的支配作用中,神显现而成其本质。神由此与在场者同伍。当我们说到诸神时,我们同时就出于“四方”之纯一性而一起想到其他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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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50 终有一死者(die Sterblichen)乃是人类。人终有一死。唯人能死,而动物只是消亡,死乃“无”(Nichts)之圣殿,死乃存在的庇护之所。终有一死的人是那种与存在本身的本质性关系。(14)——当我们说到终有一死的人,我们同时就出于“四方”之纯一性而一起想到其他三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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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52 天、地、神、人归于一体。这种“一体”,海德格尔称之为“统一的四重整体(Geviert)之纯一”。作为“物化”的“近化”,就是由远及近把“四方”集为一体,达乎这“纯一”。“四方”如何“近化”而聚集为一体呢?海德格尔用“映射”(Spiegeln)一词来予以解说。“四方”中的每一方都以自身的方式映射自身,从而进入它在“四方”之纯一内的本己之中。这就是说,“四方”中的每一方都既能映射其他三方,又反映自身,从而才成其本质。所以,这种“映射”乃是一个“居有”(ereignen)和“照亮”(lichten)的过程。凭着这种“居有”和“照亮”的“映射”,“四方”的每一方就达乎一种自由之境(das Freie)。海德格尔称这种把“四方”联结起来,并使之进入自由之境的映射为“游戏”(Spiel),由于这种“游戏”,才有“四方”的浑然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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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54 这种“映射游戏”(Spiegel-Spiel),这种浑然一体,就是“世界”。海德格尔说:“天、地、神、人之纯一性的居有着的映射游戏,我们称之为世界(Welt)。世界通过世界化而成其本质。这就是说,世界之世界化(das Welten von Welt)既不能通过某个他者来说明,也不能根据某个他者来论证。”(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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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56 世界之成世界(“世界化”)是不能证明的。科学力求说明和论证。但诸如原因和根据之类的东西与世界之“世界化”格格不入。“世界化”之“纯一”太朴素了,科学的说明意志不逮于此。海德格尔在此排除了对他的“世界游戏”说的科学性要求。世界世界化,这里没有逻辑,不作逻辑上的终极的说明和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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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75358 所谓“物物化”(Das Ding dingt),所谓“世界世界化”(Die Welt weltet),以及诸如此类的非常的用词手法,几乎可以说是海德格尔那里的一个显著的语言现象。我们理解这是海德格尔超越形而上学的概念方式和逻辑化语言的一个努力,同时也是出于思想的事情的要求。“物化”和“世界化”乃存在自身——海德格尔这时说“大道”(Ereignis)——的一体的运作和展开;我们不能对此运作和展开作科学描述,不能说它是“什么”,不能对之作对象性的说明和论证。故只能说:“物物化”和“世界世界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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