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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标示出来的“⇌”就是“区分”,也即“二重性”。这个“区分”既是令物到来,也即令物由隐入显(无中生有),即“物化”而成就世界(物→世界);又是令世界到来,让世界允诺物而自身入无,即“世界化”而成就物(世界→物)。所以,“区分”包含着“物化”和“世界化”。“物化”和“世界化”就是“中间者”(作为存在本身的“区分”或“二重性”)的一体的运作,因此,海德格尔说物与世界的“区分”乃“亲密的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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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回到特拉克尔的《冬夜》一诗上来。诗的前两节道出了“物化”和“世界化”,是否也对“物–世界”之间的“亲密的区分”有所道说?且看诗的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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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游者静静地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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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已把门槛化成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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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澄光华的照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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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桌上的面包和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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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认为,这第三节诗就是令物与世界的“中间者”到来。尤其是第二句“痛苦已把门槛化成石头”,在海德格尔看来说的就是“区分”。这句子中重要的是“门槛”和“痛苦”。“门槛”命名了“中间者”。门槛外是风雪茫茫,黯淡旅途;门槛内则烛光融融,温馨家居。“门槛”就是贯通内外而同时又保持内外之别的“中间者”。“中间者”需坚忍不拔,所以诗句说“痛苦已把门槛化成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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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痛苦”?海德格尔说,在此“痛苦”不可以解作一种今人苦恼的感受或什么伤感情绪之类。海德格尔对“痛苦”作了奇怪的解释。海德格尔说,痛苦是“裂隙”(Riβ),是一种“分”;但痛苦同时是“聚集”,是一种“合”,把在“分”中分开的东西嵌合起来。“痛苦是裂隙的嵌合,此嵌合乃是门槛。……痛苦嵌合区分之裂隙。痛苦即区分本身。”(24)既分又合的“痛苦”就是“亲密的区分”。因此,海德格尔认为,特拉克尔的诗句尽管没有专门思“区分”,也没有用“区分”一词,但却用“痛苦”、“门槛”等意象,诗意地道说了那种既贯通物和世界又保持两者之别的“区分”(Unter-Schi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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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不出海德格尔对“痛苦一区分”的奇特解释有何令人放心的依据,但在此我们愿意指出的是,海德格尔在这方面的思想是与德国神秘主义(所谓“逻各斯神秘主义”)传统有着隐秘的联系的,特别是与雅各布·波墨(Jakob Boehme,1575–1624)的思想有着特殊的联系。波墨用“痛苦”(Qual)来表示“圣父”(神)是“黑暗与光明的区分和统一”。“痛苦”是那种内在的分裂,但又是单纯的统一。波墨又从“痛苦”一词推出“源泉”(Quelle)和“涌流性”(Quallitaet);进一步还把“痛苦”与“圣言”(即“逻各斯”)联系了起来,因为“圣言”就是“神圣太一”的“流溢”。(25)无疑地,海德格尔所思的“痛苦–区分”以及接着要展开的联系于“区分”的语言(“区分之令”),与波墨的“痛苦”和“圣言”,是有某种渊源关系的。而总的来说,海德格尔与德国神秘主义思想传统的联系,还是一个少见关心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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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此我们且言归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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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分又合的“区分”(“痛苦”)已经现身而出,于是有物和世界的实现,即物“物化”和世界“世界化”。“在清澄光华的照映中,是桌上的面包和美酒。”海德格尔认为这最后两句诗写的就是“区分”的“分–合”运作。“区分”的裂隙使清澄光华闪耀,这才有世界之光(显);“区分”的嵌合决定了世界之光由显入隐。“区分”之裂隙所导致的世界之光(“世界化”)允诺物,于是面包和美酒也同时达乎光照。面包和美酒乃天地之果实,是诸神给予人的馈赠。面包和美酒把合一的“四方”聚集于自身,此即物之“物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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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海德格尔说,特拉克尔这首诗的第三节“聚集了对物的命令和对世界的命令”。何故?因为第三节诗的召唤“源始地出于亲密的命令(inniges Heiβen)的纯朴性”,而这一“亲密的命令”通过听任“区分”之不可说来召唤“区分”。这话又十分奇谲,它引出了后期海德格尔的异乎寻常的语言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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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乃是“亲密的命令”。前面已经说过,诗是有所“命名”(Nennen),而这“命名”也即一种“命令(Heiβen),一种“召唤”(Rufen)。诗“令”物和世界到来。但从根本上说来,这个“令”还不是诗发出的“令”。诗无非是响应一种源始的“令”才有所“命名”或“令”的。这种源始的“令”即“亲密之令”,是源始的“召唤”、本真的“令”,是语言之“令”、语言之“说”。所以,海德格尔接着写道:“语言说话。语言说话,因为语言令被令者即物–世界(Ding–Welt)和世界–物(Welt–Ding)进入区分这个中间者之中。如此被令者,被命令出于区分而达乎区分。”(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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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克尔的诗是响应源始的“令”(语言之“说”)而把这个“令”道出在诗句中。语言发“令”,于是物物化,世界世界化。这样的语言之“令”也就是“区分”之“令”,“存在本身”(Ereignis)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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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说话”(Die Sprache spricht)。这是后期海德格尔挂在嘴边的话,是他的又一个怪论。人当然也“说话”,但人之“说”不能与“语言之说”相涵盖,相反,人只有在“语言之说”中倾听“语言之说”才有所“说”。在人之“说”中,诗意的“说”是最本真的纯粹的“说”,因为诗意的“说”最合辙于“语言之说”。因此,譬如特拉克尔的诗歌,就能让人听一听“语言之说”。他的《冬夜》一诗,就充分地传达了“语言之说”。此诗的第一节命名“物–世界”,第二节命名“世界–物”,第三节命名物和世界的“中间者”即“亲密的区分”。这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把“语言之说”(即“亲密的命令”,或“区分之令”)诗意地“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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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说话。语言令物物化,令世界世界化。语言如何“说”,如何“令”呢?海德格尔认为,语言之说其实是无声之声,语言的本质乃是“寂静之音”(das Geläut der Stille)。语言之说即“区分之令”。语言在“区分”中归本于静默,“区分”特别以双重方式静默:使物入于“物化”而静默,使世界入于“世界化”而静默。“区分”自身即是“静默”。这意思就是讲,“区分”的运作(“物化”和“世界化”)是默然无声的。“区分”本身即是这种默然无声。物和世界均在这一默然无声之中展开。一切在无声中发生,绝无喧嚣尘上之嘈杂。寂静之中,物成物,世界成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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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而仍然有“令”,仍然“召唤”,所以叫“寂静之音”。海德格尔总结说语言说话,语言作为寂静之音说话。……语言,即寂静之音,乃由于区分之自行居有而存在。语言乃作为世界和物的自行居有着的区分而成其本质。”(27)上面讲过,“区分”即存在本身,或者说,就是后期海德格尔所谓“大道”(Ereignis)。海德格尔所见的语言,就是作为“亲密的区分”的存在本身的静默无声的自行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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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们还可以拿中国的老庄之学来作一番比较和诠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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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老子有“大音希声”之说,《道德经》第四十章曰:“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此所谓“大音希声”,按五弼注:“听之不闻名曰希,不可得闻之者也。有声则有分,有分则不宫而商矣。分则不能统众。故有声者非大音也。”“大音”寂然无声,乃“道”之无声展开,非分音节之人言也。庄子《天地第十二》亦谓:“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此所谓“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意即老子所谓“大音希声”。而庄子更有“天籁”、“天乐”之说。“天乐”也者,“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天运第十四》)。海德格尔之谓“寂静之音”,实可与老子之“大音希声”和庄子之“天籁”或“天乐”相互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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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所思的作为“寂静之音”的语言,当然不是人的发声的“说”,不是人说出的语言,而是使人的“说”、人的语言成为可能的那种无可名状的“大音”。海德格尔认为,人之说不是以自身为依据的,而是植根于它与语言之说的关系之中。作为人之说的可能性依据,“寂静之音”当然不是人力所及的,不是人之说所能穷尽,所能表达出来的。对“寂静之音”,人首先要沉默,要在沉默中倾听,于无声处听“大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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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要干脆彻底。维特根斯坦称“凡不能说的就要沉默”。这还不够干脆彻底。因为,对“沉默”本身的“说”和“写”,就大有可能促成最有害的闲淡。你说要沉默,主张沉默,就已经对沉默不沉默了。首先是对沉默的沉默。但是,“谁能够径直对沉默保持沉默呢”?(28)沉默也难。此即王维所谓“默语无际,不言言也”。称“予欲无言”,即是言了。“不言”之难,儒、释、道诸家对此均有所体悟。(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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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到,海德格尔自己也还不能沉默。关于“寂静之音”,关于“语言之说”,海德格尔也还不甘于缄口,仍然有进一步的“言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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