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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大道”综合了Aletheia和Logos之双重含义,也即“大道”一方面是“解蔽”,另一方面是“聚集”,是Aletheia与Logos的一体。前者表明“大道”如何让万物“涌现”出来,让在场者进入在场,或者说,“光亮”是如何出现的;后者表明“大道成道”之际万物如何成其本质,世界诸因素如何聚集起来而“居有”自身。这样的“大道”是高于“存在”,也高于“无”的。“存在”、“无”要从“大道”方面才能得到思考,也就是说,若要非形而上学地思“存在”和“无”,必从“大道”出发。如果不说“无”而说“时间”,那么,时间与存在都要从“大道”来规定。“决定时间与存在两者入于其本己,也即入于其共属一体的东西,我们称之为大道。”(40)因此,无论是“存在学”还是“本无论”,都还是形而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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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从人与“大道”的关系来看,海德格尔认为这是一种“归属”关系。“大道”“居有”人。人归属于“大道”。依海德格尔之见,这种“归属性”可以把“大道”与黑格尔的“绝对者”区分出来。表面看来,“居有”“存在”的“大道”是很可以与黑格尔的终极的和最高的“绝对者”相提并论的。但在黑格尔那里,人是绝对精神实现自身的场所,因此绝对精神就是对人的有限性的扬弃。而在海德格尔那里,有限性——不仅是人的有限性而且是“大道”本身的有限性——恰恰是显而易见的。(41)这里所谓“大道”本身的“有限性”(Endlichkeit)颇为费解。在我们看来,它突出了“大道”的“隐匿性”。海德格尔实际上拒绝了以“无限”救赎“有限”的形而上学–神学道路。可以认为,“大道”的“有限性”思想是与形而上学相龃龉的,实际上正好表明“大道”不是形而上学的“无限者”,不是绝对的“本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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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是“大道”的“隐匿性”。在“大道”的“显–隐”运作中,海德格尔显然倾向于突出“大道”的“隐”的方面。虽然可以说“无蔽”(Aletheia)标示着“大道”的源始的“显”,但它更启示着一种源始的“隐”。“遮蔽乃是作为无蔽的心脏而属于无蔽。”(42)“遮蔽”乃无蔽的“心脏”。正是这个“心脏”的庇护和保藏才允诺出“无蔽”,在场者才能“显”出。因此,澄明就是“自身遮蔽着的庇护的澄明”(Lichtung des sich verbergenden Bergen)。“大道”乃是一种“澄明着的庇护”(lichtendes Bergen),是一种“隐匿”(Entzug)。海德格尔此外还动用了“抑制”(Ansichhalten)、“拒绝”(Verweigerung)和“扣留”(Vorenthalt)等词语,来描述“大道”的“隐匿”,并且明确指出:“隐匿乃是大道的本性。”(43)要说“大道”有着非形而上学的品性,我们认为“隐匿性”最能将其标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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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大道”的不可言说性。“大道”本不可说。一经人说,发声发词,即有所指。有“所指”乃指向“有”。这就有把“大道”指为一个“对象”之虞。所有关于“大道”的说都极勉强。不得已而为之,是担了大风险的。此即佛典所谓“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尽是死门,终非活路”。(44)所以海德格尔虽早已思悟入“大道”,但迟迟不敢启说“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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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之不可说,是由它的“隐匿性”决定的。人在“显”处说“显”者,如何说得“隐”者?且我们受制于形而上学表象思维的“说”一向还是说显处的“对象”的。人归属于“大道”,就在“大道”中。“我们绝不能把大道摆在我们面前,既不能把它当作一个对象,也不能把它当作无所不包的大全者……。大道既不存在,也没有大道。”海德格尔接着问: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能说:大道成道。我们这是从同一东西而来、向着同一东西、去近同一东西来说的。看来这话没说出什么。只要我们把所说的当作一个单纯的句子来听并且用逻辑来审问它,那么它就没说什么。”(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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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Aletheia与Logos于一体的“大道”高于有、无;人归属于“大道”;“大道”自行隐匿;“大道”是不可言说的——这大约就是“大道”的基本意思和基本特性了。在海德格尔看来,这样的“大道”是西方形而上学所未曾思和不能思的。它也许不止于是反形而上学的;更应该说,形而上学也在“大道”的发生中,为“大道”所“居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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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感到,后期海德格尔的筑于“大道”之上的非形而上学之思是在多维度的努力中彰明出来的。因此,我们需得联系前面讨论的Aletheia之思与Logos之思来领会他所思的“大道”,特别是要联系海德格尔一贯坚持的“区分”或“二重性”思想,联系我们下面所讨论的海德格尔的语言思想(作为“道说”的语言)来领会他所思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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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我们也确实地感到,正是在“大道”一词上,体现着后期海德格尔思想的一个深刻的“两难”:一方面,海德格尔力求挣脱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概念方式和学院哲学的言说方式,寻求以诗意语汇表达思想;而另一方面,海德格尔所确定的“大道”以及相关的词语,恐怕终究也透露了一种不自觉的恢复形而上学的努力,尽管海德格尔长时期地压抑着“大道”一词(正如前面所述的,海德格尔在1930年代就已经在手稿中形成和使用了这个词)。就反形而上学学院语言这个方面而言,海德格尔的努力或许没有坚决拒绝形而上学语言、主张返回日常语言的后期维特根斯坦做得成功和彻底。当然也应该说,这是两条路子上的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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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所谓“两难”,既是“思”的困惑,也是“说”的艰难。在语言表达上,后期海德格尔一直处于“说–不可说”的边缘境地中,苦尝“无言”的痛苦。而照海德格尔看,归根到底,“大道”一词上也是要“打叉删除”的——“大道”恐怕根本就不是一个“词语”。但以上所说,却已经让“大道”落入“意思”了。岂不是“尽入死门”?但又奈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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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还是那句话:谁人能够对沉默保持沉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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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了的“沉默”终难逃被误解的厄运。诉诸言谈的东西终归要获得非生成性的本质内核。我们可以想见,在未来的日子里,围绕海德格尔的“大道”思想的争辩仍将进一步展开,而此种争辩的中心题目脱不了是:是否从“大道”中可见出海德格尔重振形而上学、恢复哲学的“元叙述”的努力?或者,“大道”可能是一个形而上学的“终极能指”吗?如在德里达那里,我们已然可见关于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的这样一种责难了。不过,甚至德里达本人,恐怕终究也难逃这同一种责难。(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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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存在论: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研究(修订版) 第四节 道说(Sage)之为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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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期海德格尔著作中另一个玄奥的关键词语是Sage。英译者一般将其译作Saying。Sage一词在日常德语中多具贬义,意谓“传闻、谣言、流言”等;也有另一重意思,谓“传说”,例如“民间传说、英雄传说”等。但海德格尔却不是在这两个日常的意思上来使用Sage一词的,而是在与“大道”的联系上来使用这个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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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有言:“Sage乃是大道说话的方式。”(47)据此,我们把Sage译为“道说”,有时也译之为“大道之说”。在相应的语境里,动词sagen一般也译作“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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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还用另一个古老的、已经消失了的词语Zeige来命名“道说”(Sage)。我们且把Zeige译作“道示”。“道说”即“道示”。名词Sage与Zeige等值;动词Sagen(“道说”)与Zeigen(“显示”)等值。海德格尔是着眼于“大道”来思Sage和Zeige的。上面这些词的玄怪用法,明显都已经脱离了它们的日常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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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言之,“道说”就是“大道”之说,是从“大道”方面来思的非形而上学的语言。在形而上学传统中,欧洲人把语言叫做Sprache、Langue和Language等等。此所谓“语言”,乃是被处理为人的活动或交流和表达的工具或媒介的“语言”。海德格尔力求挣脱形而上学传统,深感有必要以一个非形而上学的词语来命名他所思的语言。在他与日本教授手冢富雄的对话中,海德格尔向我们道出了“道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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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很久以来,当我思考语言之本质时,我是很不情愿地使用“语言”(Sprahce)这个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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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但您在寻找一个更合适的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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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我以为我已经找到了这个词;但是我不想让这个词遭受这样的损害,即把它当作流行的称号来使用,使之成为一个概念性名称来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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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您用的是哪个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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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这个词就是“道说”(Sage),其意思是:道说(Sagen)及其所道说者(Gesagtes)和要道说的东西(das Zu-Sage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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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何谓道说(Sagen)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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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或许就与让显现和让闪亮(Erscheinen- und Scheinenlassen)意义上的显示(Zeigen)相同;而让显现和让照亮乃是以暗示方式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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