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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时报》的文章评论说,“对于美国能够或应该做些什么并没有什么共识”。美国领导人仍然在面对两难的选择:“继续接触的道路,会使美国容易受到经济和安全的威胁”,但走向脱离的道路则“可能削弱两国经济,甚至有一天可能会导致战争”。[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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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硬派的政策努力并不那么成功,但有效地提升了威胁论的声音,掀起新一轮对中国的“红色恐慌”。与此同时,中国互联网上强劲的民族主义与反美话语也传到美国。在这种交互的影响下,美国公众对中国的态度正发生明显变化。皮尤研究中心8月13日发布的调查显示,美国人对中国持负面(unfavorable)看法的比例从一年前的47%跃升为60%,而表示好感(favorable)的比例仅为26%,这两项指标都创下了(自2005年开始这项调查以来的)历史新纪录。[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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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种趋势,许多审慎的人士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与不满。《华盛顿邮报》7月3日刊登一封致美国总统和国会议员的公开信,题为《中国不是敌人》,[19]由哈佛荣休教授傅高义(Ezra Vogel)和前驻华大使芮效俭(Stapleton Roy)等五位中国问题专家撰写,同时有九十五位来自学术界、外交政策界、军界和商界的知名人士签名联署,其中包括十多位最具声誉的中国研究学者。公开信表示“深为关切”美中关系的急剧恶化,直言是美国的许多行动“直接影响了两国关系的螺旋式下滑”,并提出七点陈述,以纠正现行对华政策的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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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开信指出,美国对于中国造成的严峻挑战需要予以“坚定和有效的回应”,但目前对待中国的方式根本上是事与愿违的(counterproductive)。相反,应当避免夸大中国取代美国成为世界主导者的可能,因为中国并不是“经济敌手或生死攸关的安全威胁,需要在每个领域予以对抗”。事实上,许多中国官员和精英人士相信“对西方采取温和、务实和真诚合作的方式有助于实现中国的利益”,而华盛顿的敌对立场会削弱这种声音的影响。美国无法有效地延缓中国的崛起而不损害自身,如果迫使盟国与中国为敌,最终会被孤立的是美国自己而不是中国。专家们建议通过与盟友合作保持威慑,并与中国共同加强危机管控来处理安全风险,同时敦促采取竞争与合作平衡的策略应对经济以及全球性的国际问题。最后他们指出,联署公开信的人数之多表明,“并不存在单一的华盛顿共识——支持对中国采取全面的敌对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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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联署公开信受到媒体广泛的关注,意味着反对强硬派的审慎观点正在集结并进入公共舆论。但这并不是一时兴起的立场宣示,而是来自学术界(尤其是中国研究领域)许多学者基于长期研究的见识与判断。哈佛大学教授江忆恩(Alastair Iain Johnston)在《国际安全》秋季号发表研究论文《秩序世界中的中国》,通过对经济和安全等多个领域中的证据考察指出,那种判定“中国是挑战国际秩序的修正力量”的主流观点缺乏可靠的经验检测,而依据这种判断来制定对华政策是草率的。[20]傅高义最近在与日本学者加藤嘉一的对话中指出,那些宣称接触战略失败的美国人对中国没有深入的理解。他们低估了市场开放和国际化对中国变迁的作用。西方的中国问题专家从不相信接触外部世界会让中国放弃自己的文化,但认为这会对成千上万的中国人造成深远的影响。[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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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州大学谢淑丽(Susan Shirk)教授多次指出,“反华版本的红色恐慌”是有害的,将会破坏两国人民之间仅存的善意。她与夏伟(Orville Schell)教授共同主持完成一份关于中美关系的研究报告,题为《路线矫正》,在2月发布。报告没有回避来自中国的“挑战及其风险”,也对中国一些相关政策提出了批评,但他们反对美国转向新的遏制政策,主张需要更新而不是放弃以往“基于原则立场与中国接触”的战略,建议适时调整对华政策中合作、威慑和施压的权重分布,以“巧妙的竞争”(smart competition)将中美关系带入更具合作性和稳定性的轨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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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著名政论家法里德·扎卡利亚也主张,需要坚持“接触加威慑”的对华战略。他在《外交事务》发表长文《新中国恐惧》,已经引起学术界和智库的热烈反响。作者指出,强硬对抗中国的所谓“新共识”源自对中国挑战的恐慌,但这种恐慌感是严重误判历史的结果。首先是对国际自由秩序真相的误判。这个秩序自始至终都存在例外的挑战和破坏力量(有些甚至来自美国自身),因此从不是完美的秩序(早已有人戏称其为“既不自由,也非国际,而且无序”)。它从未有过真正的“黄金时代”,但也没有传言中的那种衰退,因为其核心属性——和平与稳定——至今仍然在发挥作用。中国就处在这个秩序中,并没有摧毁它的意图和能力。其次,“新共识”误判了美国对华战略的历史。自尼克松时期以来,美国从来没有奉行过单纯的接触政策,始终与威慑并用。这个战略的宗旨也不是企图让中国演变为“西方式的自由国家”,而是约束中国的国际行为,就此目标而言,以几十年的历史尺度来评估,这个战略并没有失败。扎卡利亚批评白邦瑞(Michael Pillsbury)在《百年马拉松》中所构想的中国“意欲统治世界的秘密计划”。从中苏结盟到分裂到市场化改革至今,“如果这是一场马拉松,它已经历了一些奇异的扭曲和转向”,足以终结整个“秘密计划”。基于误判和恐慌的对华政策注定是自相矛盾的、不可行的或者代价高昂的。扎卡利亚认为,如果华盛顿能够保持冷静,耐心继续奉行接触加威慑政策,就有希望将中国变成一个“负责任的利益攸关者”,这是更明智的政策选择。[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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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署公开信、谢淑丽等人的报告以及扎卡利亚的文章,都反映出审慎派构想另一种战略选项的努力,实际上是对以往接触战略的更新改造。这种选择试图克服强硬派的简单鲁莽与代价过高的冒险,但也对政策制定者与实施者的判断力和灵活性提出了相当高的要求,其可行性还取决于中美双方沟通互动的诚意与效果,因此具有较大的实践难度。强硬派与审慎派都意识到新的挑战,彼此的分歧与竞争在于何种战略才具有现实可行性和有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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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中国崛起的新趋势,在“恐慌的”强硬派与“不安的”审慎派之外,过去那种乐观而友好的“亲华派”(pandahuggers)已经所剩无几。值得中国欣喜的是,毕竟还有马丁·雅克这样的老朋友在发声。新年前夕,雅克在《卫报》网站发表文章《过去十年属于中国,下一个十年亦将如此》,宣称我们将会看到“以西方为中心的国际体系将继续分崩离析,同时,中国主导的国际机制影响力将与日俱增。这个过程将是不平坦的、不可预测的,有时是令人忧虑的,但最终是不可抗拒的”。[24]自从2009年出版《当中国统治世界》以来,雅克先生始终站在“唱盛中国”的最前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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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传说中既成事实的“新冷战”无法照搬旧冷战的剧本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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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接触不再可靠,遏制无法适用,而脱钩代价过高,那么华盛顿的“新共识”注定是脆弱的。特朗普的矛盾在于,既不愿在经济方面脱离与中国的相互依赖,又想在技术等领域构筑壁垒。两者都符合美国利益,但要两全其美则需要一个更杰出的剧本。在此之前,现成的只有“受不了你,也离不开你”的通俗剧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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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也很难组建一个联合对抗中国的同盟。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最近的民调显示,大多数欧洲人(包括74%的德国人、70%的瑞典人和64%的法国人)在中美冲突中宁愿保持中立。[25]欧洲不可能割裂与美国长久的纽带关系,但也无法承受削弱与中国的贸易关系(平均每天高达十亿欧元的贸易额)。[26]很难想象在一个全面脱钩的对峙格局中欧洲会何去何从,这也需要一个非凡的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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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贸易谈判漫长而曲折的过程,预示着两国关系可能进入一段僵持与拉锯的时期。在新年之初,欧逸文(Evan Osnos)在《纽约客》发表长文《美中较量的未来》。他在两国各界进行大量采访后得出结论说,最可行的未来是“一种不稳定的共存”,这种共存建立在双方都欲求“斗争而不毁灭”的关系基础上。这是一个平庸但可信的剧本。但欧逸文提出了警告:“对每一方而言,最大的风险是盲目,源自无知、傲慢或意识形态的偏见……为了避免灾难发生,双方都必须接受迄今为止尚未接受的真相。”最后他指出,美国要迫使中国回到过去的位置就太天真了,现在要做的是“与中国未来的道德愿景展开竞争”。[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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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一个近身的世界,它构成了这幕戏剧的背景,没有谁能够独善其身。但这未必是一个坏消息。悲观的展望依赖于陈腐的默认假设:文明传统是永恒的,国民性是凝固的,因此价值、制度和组织方式是难以变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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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个假设是错误的。回顾过去半个世纪的中国历史,许多惊天动地的变革在之前完全难以想象。2月中旬在中美贸易新一轮磋商之后,人民网和新华网等官媒都转发了一篇公号文章,其中写道:“美方提出的一些结构性诉求,乍一看似乎咄咄逼人,但仔细想想,很多何尝不是我们深化改革开放进程中正要做的?”[28]这是挑战引导变革、冲突促进汇聚的可能性之光在社会微观层面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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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宏观的视野中,文明从来是彼此遭遇的,始于隔膜与误解,经由漫长反复的竞争和冲突,伴随艰难的对话和理解,促成相互塑造和转变,最终得以汇聚在一个求同存异、和平共存的近身世界,虽然远不是“天下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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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世界历史在当代最宏伟的戏剧正拉开帷幕,只是没有现成的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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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弹劾总统与政治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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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兆早已显露,美国政局会经历波澜汹涌的2019年。从年初创下“政府停摆”最久的历史纪录(长达三十五天),到年底特朗普成为史上第三位被众议院弹劾的总统,伴随着政治裂痕的日益深化,两大政党之间的分裂尤为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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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劾总统是一项基于宪法原则的行动,实际上与党派斗争的逻辑紧密交织。12月18日众议员对弹劾案的投票几乎完全由党派身份所决定,民主党主导的众议院不出意料地通过对特朗普的弹劾。那么,在提交共和党占多数的参议院审判时,弹劾指控几乎没有可能获得三分之二多数的六十七张赞成票。然后,特朗普会宣告他从一场政治迫害中幸免于难,或者粉碎了一次政变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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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毫无悬念的弹劾行动为什么会开启?两党精英都诉诸宪政原则为自己的立场辩护,也都指控对手在玩弄“党派政治”。对特朗普“滥用权力”与“阻碍国会”的两项指控都依据宪政语言。但参议院多数党领袖米奇·麦康奈尔在弹劾后演讲说,这是美国现代历史上“一次最仓促、最不深入和最不公平的”弹劾。他强调“降低总统弹劾门槛的危险性”,这是一个正当的宪政理由;但指控民主党的弹劾企图“蓄谋已久”却显得荒诞,在逻辑上一项指控是否成立与指控者是否蓄谋完全无关。更为反讽的是,他在谴责众议院弹劾证据不足、仓促草率的同时,却拒绝在参议院审判中传唤证人出庭和文件调查,试图迅速完成一次更加仓促草率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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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在党争如此激烈的背景下,还有希望践行法治要求的程序与证据原则吗?众议院的听证与辩论过程呈现出显著的“后真相效应”:在民主党议员看来“确凿的证据”,对共和党议员来说只是“传言”而已。然而,“后真相效应”也与证据的品质成反比。假如累积的证据接近尼克松“水门事件”的确凿程度,那就可能终结后真相的游戏。众议院议长南希·佩洛西暂缓将弹劾指控提交参议院,以此要求参议院确立一个更充分和公正的审判程序,同时也在期待新的证据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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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时报》12月29日发表长篇报道,披露了特朗普不顾“有违国家利益”的告诫,坚持冻结对乌克兰军援长达八十四天的过程与内幕细节,以及在五角大楼和白宫官员之间造成的冲突与困扰,读来惊心动魄。[29]这也许仍然算不上最确凿的证据,但正如《华盛顿邮报》一篇评论所指出的那样,这会对麦康奈尔“迅速而无痛的弹劾审判”计划造成巨大的压力。[30]2020年1月6日报道,前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约翰·博尔顿表示,如果被参议院传唤,他愿意出庭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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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评论者相信,弹劾争斗是2020年总统大选的前哨战,两党都试图以此争取中间选民。“FiveThirtyEight”网站发表一份综合多家民调数据的分析报告显示,公众对弹劾的态度有所变化。在众议院启动弹劾程序之前,反对率始终高于支持率,从9月底之后支持率超过反对率并保持微弱优势(截至新年1月3日支持率为49.4%,反对率为46.8%)。与此同时,对总统的认可率几乎不受弹劾的影响(波动幅度在2%以内),截至新年1月3日认可率为42.5%,不认可率为53%(与2019年7月31日的数据完全相同)。[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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