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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诉诸危机感,“我们所面临的威胁来自那些强势的国家和行为者,其野心是要以其自身不自由的形态来重塑国际秩序”,因此“尤为迫切地呼吁”盟友拿出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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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佩奥演讲的要义在于,重新确立盟友与对手的边界,号召“高尚国家”联合起来,“放弃幻想,准备战斗”。抛开既有的国际秩序重起炉灶,从过度扩张也过于包容的全球性国际机制中撤离,收缩到最初的大西洋国家圈及其可靠盟友,而申请加入“高尚国家”俱乐部的外部成员需要经过严格的资格审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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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是美国新战略的雏形吗?即便如此,也很难说这是特朗普的规划,还是美国共和党精英的构想。有趣的是,《经济学人》在12月发表的《再造自由主义》长篇宣言中,有一个段落与蓬佩奥的论旨有相似之处。文章指出,辞世不久的美国联邦资深参议员约翰·麦凯恩在十年前提出过一个“民主国家联盟”(league of democracies)的想法。这个联盟的成员“尊崇自由、民主的价值观,同时在这些问题上相互问责”,该文认为“这个想法值得重温”,这个联盟作为不同于联合国的另一个平台是“可信而有用的”。[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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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斯与蓬佩奥的演讲显示,美国正在改变“自由秩序”的含义和取向,从以往包容开放的全球主义,转向党同伐异的敌我划界;从信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普遍价值,转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戒心。然而,雄心勃勃的“新自由秩序”最终可能是一厢情愿。特朗普的鲁莽与多变真的可以算作意志与灵活性的体现吗?执政以来对欧洲持粗鄙态度的特朗普,还有能力集结所谓的“高尚国家”吗?这种新的构想更可能导向“新无序”而不是新秩序,冲突和对抗可能进一步加剧。无论如何,卡尔·施米特的信徒们,以及宣告“历史终结论已经终结”的有识之士们,将会欣然见证历史斗争重新开启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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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政治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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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执政的第二年,在联邦政府部分关门的状态中落幕。这种状态延续至新年,创下了美国“政府停摆”最久的历史记录,或许还会再次停摆,也可能以总统宣布进入“国家紧急状态”而告终。《纽约时报》报道说,特朗普曾在浏览媒体大标题时感叹道,“我干得很棒,但每天都像一场战争!”[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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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是一名顽拗的斗士,而且格外痴迷于自己的“硬汉男人”形象。所谓“性格决定命运”之说并不全然可信,但一个强势元首的性格必定会影响其国家的命运。整个2018年美国政坛硝烟弥漫:从国际到国内,从“零容忍”非法移民到避难所中移民子女的处境,从“通俄门”调查到前私人律师迈克尔科恩被判刑,从移民问题到边境安全,从大法官任命到中期选举,从两党对峙到白宫内部的人事纠纷……事关政治的领域几乎全部演变为“战场”(battlefiel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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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竞选期间,特朗普的好战品行就展露无遗,因此以上种种状况并不出人意料。只是当时有许多人相信,美国的立宪体制与公共领域具有强大的制约力量,终将驯化特朗普的“野性”与“任性”,使他转变成一个“规范的”总统。这种预期显然落空了。也许,第一夫人对其丈夫的见识更为真切。《华盛顿邮报》曾引述梅拉尼娅的原话说,“如果遭受攻击,他会猛烈十倍地予以还击”。[21]所有制约力量在特朗普看来都是对他的个人攻击,激发他几乎本能的更为勇猛的反击,使他更偏离人们对正常总统的期望,从而导致更密集的质疑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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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伊始,作家迈克尔·沃尔夫推出《火与怒》;8月,前白宫通讯主任奥马罗萨·纽曼出版《精神失常》;9月,鲍勃·伍德沃德出版《恐惧:特朗普在白宫》。三本先后出版的畅销书,都揭露了白宫惊悚慑人的内幕,引发舆论风暴。[22]三位作者风格颇为不同。沃尔夫笔法劲爆,长于秘闻轶事,颇有政治八卦色彩,让人半信半疑。纽曼的揭秘来自亲历证据,但她不是中立的观察者,她在白宫任职一年后被解雇,或有“复仇”之嫌。但伍德沃德则是声誉卓著的记者和作家,因早年与卡尔·伯恩斯坦一起报道“水门事件”而一举成名,撰写过八部以总统为题的书籍(从尼克松到奥巴马),曾两次荣获普利策新闻奖。《恐惧:特朗普在白宫》一书以严谨扎实的证据(包括几百小时的访谈录音)见长,更为可信深入,也更令人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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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纽约时报》9月6日罕见地发表了一篇匿名文章,题为《特朗普行政当局内部的寂静抵抗》。作者自称是一位白宫高级官员,指出特朗普陷入了一个他尚未充分理解的困境:他自己的许多高级官员正在“从内部不懈努力,以挫败他的部分议程和最糟糕的倾向”,而作者本人就是这种内部抵抗的参与者。作者虽然同属共和党,但尖锐抨击总统的道德水准和领导能力(失德、鲁莽、狭隘、不称职),更无法接受这个国家“与他一起沉沦”。作者说,美国公众应该知道“房间里还有成年人”,“我们充分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我们在努力做正确的事,即使是在特朗普不会这样做的时候”。[23]这篇文章引起特朗普的震怒,指控匿名作者涉嫌叛国罪。媒体对“谁是白宫内鬼”的猜测也造成连锁性恐慌,从副总统到部长等众多高级官员纷纷公开声明“不是我写的”。[24]匿名文章与三部畅销书相互佐证,坐实了白宫的乱象。正如《恐惧:特朗普在白宫》中引述的前白宫秘书罗布·波特所言:“这不再是总统职位,这也不再是白宫。这里只有一个想要如其所是做自己的人。”[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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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特朗普的频繁曝光究竟能起什么作用呢?爱德华·卢斯在《金融时报》的评论中写道:美国民众起初对特朗普的虚伪、自恋与无知感到震惊,但随着一次次揭秘材料的出炉,已经渐渐麻木。时至如今,这些“猛料”已经无法使人震惊了。“特朗普极不适合当总统,但显然任何人都对此束手无策。”[26]卢斯表达的无奈与无力感或许真切,但这并不是公众甘于无所作为的信号,而是在政治极化背景下,对立双方无法妥协又难以推进合作的征兆。战斗仍在继续并且日渐激烈,只是常常打得难解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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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提名的大法官人选布雷特·卡瓦诺遭到民主党的强力阻击,10月6日,他在经历了性骚扰指控、调查和听证的风暴之后,以两票微弱优势(五十票对四十八票)获得参议院批准,进入联邦最高法院。11月中期选举的竞争更为激烈,两大政党全力动员,投票率创下历史新高。最终,民主党获得了值得欣慰的成绩,在众议院夺回三十多个席位成为多数党,女性与少数群体的议员数量也明显上升。但原先期望的“大蓝潮”实际上“既不够大,也不太蓝”。“不够大”是指翻转力度不够强劲,未能在参议院获得多数席位,在众议院也远不及共和党在2010年中期选举中掀起的“海啸”(夺回六十三个席位)。“不太蓝”是指文化进步主义的色调不足,民主党多名呼声很高的进步派候选人最终未能如愿以偿,几位文化立场相对保守的民主党候选人获胜。在谋求连任的民主党参议员中,此前投票反对卡瓦诺出任大法官的三位议员都失去了席位,而唯一的“反水者”乔·曼钦则获得连任。但无论如何,此次中期选举打破了共和党在国会两院同时占据多数席位的优势,对特朗普未来两年的执政形成了制衡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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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特朗普并不会因为中期选举的挫折而收敛锋芒,并在选举后立即解雇了司法部长。他不仅有越挫越勇的斗志,而且已经拥有体制化的政治资本。这位体制外的政治素人,借(共和党之)壳上位的总统,并没有被共和党建制派所驯化。相反,他已经成功地驾驭了(或者说“绑架了”)共和党,这是他执政两年来最突出的一项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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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政治学家迈克尔·曼德尔鲍姆12月在《美国利益》网站上发表文章指出,特朗普已经成为“一位共和党的总统”,因为他在共和党的经典政治议程中有所成就。[27]减税措施、放松政府管制的经营自由,以及(直到年底前的)股市持续繁荣,赢得了经济保守派的支持。而他任命的三十名联邦上诉法院和五十名联邦地区法院的法官,尤其是两位进入最高法院的保守派大法官,可能长久地改变“文化战争”的力量对比,抵御来自进步派的“价值侵蚀”,这将赢得文化保守派的支持。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特朗普拥有多么广泛的民众基础。自现代民调以来,特朗普是唯一在前两年任期中从未达到50%支持率的总统,他的民众支持率一直低于对他的反对率。但是,他在共和党选民中享有高达九成的好评。由于在党内的这种声望,他谋求连任时很难受到其他共和党候选人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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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另一方面,强势的特朗普又是一位“弱总统”。曼德尔鲍姆认为,“以历史尺度来衡量,特朗普的成就是平庸的”。这些成就至少一半归因于共和党在国会两院占据多数的优势。况且,他仍然未能废除“奥巴马医保”,也尚未建造美墨边境墙。此外,特朗普还存在三个弱项。首先是缺乏执政经验,对政府必须处理的问题无从把握。“虽然总统席位并不是知识测验,但无知并不是资产。”其次,他缺乏一群能干而忠诚的执行者,难以形成一个联结总统、高级官员与整个官僚机构的网络来执行他的计划,就像一辆汽车的方向盘与底盘缺乏有效的连接。最后,特朗普任命的许多高级官员常常与他的政策偏好相左,甚至拒绝执行他的政策。所有这些弱项都会削弱总统的执政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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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共和党已经别无选择。那些“绝不要特朗普”(Never-Trump)的共和党人还能做什么呢?政论家大卫·弗鲁姆曾是小布什总统的演讲撰稿人,他在1月出版《特朗普制》一书,批判特朗普对美国民主造成的威胁,清晰而深入地阐释了共和党摆脱“特朗普制”的复兴规划。[28]但真正的困局在于(如他自己在一次访谈中承认的那样),特朗普能在选举中胜出,这是共和党其他更优秀的候选人以及更好的竞选策略难以企及的,这在2020年仍然是一个难题。[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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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界的保守派2018年出版了《特朗普与政治哲学》,这是主标题相同的两部姊妹篇论文集(副标题分别是“爱国主义、世界主义与公民美德”以及“领袖、政治家风范与暴政”),总篇幅达七百页之巨,其中不少作者具有施特劳斯派的倾向(比如圣母大学的扎科特夫妇),更多的作者是年轻学人,包括哈佛大学的讲师亚当·桑德尔(迈克尔·桑德尔之子)。[30]两部文集援用经典政治哲学(从柏拉图到卡尔·施米特)的视角来探究特朗普现象,其中不少论文思考精深,颇有洞见,但出版之后几乎无人问津(在亚马逊网站上,两部文集的打分人数和评论数量均为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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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著书立说之外,许多反对特朗普的共和党人或许只剩下怀旧了,在对麦凯恩参议员和老布什总统的悼念中缅怀“过去的好时光”。虽然两位逝者在任时期的表现绝非无可挑剔,但在与时任总统的对比中,他们是老派、敬业以及体面的长者,变得格外可敬。在老布什总统的葬礼上,特朗普的孤立是如此醒目,他一脸萧瑟地挺过了难堪的场面。他知道自己是孤立的,但他也坚信共和党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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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客》的一篇文章指出,在特朗普任期两年中,高级官员的更换率高达65%,以至于无法及时任命正式的接替者。在新年开始的时候,代理职位包括司法部长、国防部长、内政部长、白宫办公厅主任、环境保护署主管和常驻联合国代表等。随着国防部长马蒂斯的辞职,“房间里的成年人”已经所剩无几。对特朗普的束缚变得更少,可能也更加危险。[31]《纽约时报》评论说,特朗普越来越依赖自己的本能行事,比任职以来的任何时候都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更少受任何人的影响。于是,“每天都像一场战争”,他像阅读“战报”一样每天花费大量时间(六到八小时)观看电视和媒体的消息,时而亢奋时而沮丧,也越来越像是总统的“孤身奋战”。[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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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诞节前夕,特朗普发出一条推文:“我孤身一人(可怜的我)在白宫,等待民主党人回来,对急需的边境安全达成协议”。他所急需的是用五十亿美元来造墙,也就是竞选中曾发誓要造的那道“宏伟的、美丽的”墙。但人们没有忘记,他当初承诺要让墨西哥付钱来造这堵墙。在新年之初与国会的商谈中,特朗普愤然离席,威胁要动用“国家紧急状态”来造墙。无论成败,他要向基本盘选民表明“我穷尽了一切手段”。这是一场跨年的持久战,但绝不会是特朗普任期内的最后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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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洛普民调显示,在2018年年初特朗普的支持率是39%,而经过了整整一年风云,在12月底他的支持率仍然是完全相同的39%。《纽约客》年底的一篇专栏文章说,无论特朗普给美国和世界造成多少动荡,人们对他的评价几乎凝固不变。而所有这些疯狂的事情,在一年之后来看,可能只是暴风前的宁静。[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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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政治内在地蕴含斗争性,但政治本身具有多重维度,并不等同于斗争,而斗争也未必以强对抗的方式展开。对抗性的斗争是所谓“特朗普制”下美国政治的一个突出特征。它会将美国引向何处?套用特朗普的口头禅——“再看吧”(We’ll s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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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的艰难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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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协定的签署地贡比涅(Compiegne),马克龙与默克尔相聚。在11月10日停战百年之际,他们为“一战”纪念碑前的新牌匾揭幕,铭文中刻着“再次确认法德两国的和解对于欧洲和平的意义”。这是向欧洲理想致敬的时刻,但现实的考验异常严峻。一年多之前,马克龙当选法国总统,随后默克尔领导的“基联盟”在德国大选中胜出,曾为德法“双轮驱动”的欧洲事业带来了新的动力。但重获的信心在一年之后已经笼罩在忧虑的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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