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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树用这种否定(遮)达到肯定(表)的方法,亦即所谓“破邪显正”的方法,是想建立中观论的目的论体系,他在一连串的否定后曾给最高真理或实在(tattva)下过这样一个定义:“自知不随他(缘——引译者注),寂静,不能用言语分别,不能用概念亲证,没有差别性,这就是实在的本质。”(110)这个最高实在也被他概括为:“非有,非无,非亦有亦无,非非有非无。”(111)龙树这个空是主观与客观的泯灭,没有任何性质或规定的内容,也是理智或科学思维所不能及的存在。龙树对于哲学根本问题的回答,明显地是一种客观唯心主义,它否定任何客观真理的确实性,就必然使自己陷入了怀疑论、不可知论和虚无主义,因此很多人把它解释为虚无主义,不是没有很据的。(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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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观派传至佛护和清辨时,由于他们对空性和论证空的方法有着不同的看法,因而分成应成派(归谬论法派)和自续派(独立论证法)两派。应成派的佛护、月称、护法、寂天等坚持龙树、提婆所主张“破而不立”的传统,认为空是“是遮非表”,“是遮”是要从各个方面指摘论敌所说的矛盾性,证明对方所说不能成立,从而否定一切实有自性;“非表”是指不提出自己正面的、积极的主张,不肯定任何规定性的存在。在他们看来,不但对“空”、“有”,而且对“空”的认识本身也要加以排除(“非唯空有,亦复空空”(113))。但自续派的清辨等持不同的意见,认为对“空性”要用因明的推理形式(比量)积极地加以表述,“空”不是意味着否定一切,而是修持者在禅思中能够达到的一种最高境界。清辨的后继者寂护把大乘中观派和瑜伽行派两个派别结合了起来,他坚持清辨独立论证的路线,并采取法称因明学中的认识论和方法论,论证外界的一切存在都是识的显现,但从终极(胜义)意义上看则不过是一种“寂灭戏论”,最高真理是“毕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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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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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树在阐述“空”的同时又提出了二谛说。二谛说就是两种真理说,二谛说是中观派在和其他宗教哲学派别的思想斗争中产生的,当时有人对中观派提出这样的反驳:如果一切皆空,那就不能有生活的规范和认识的原则,也不可能有佛法、四谛以及善恶、果报等等。龙树在回答中说:佛是用二谛为不同根底的人说法的,为那些覆盖无明的凡夫说俗谛。俗谛说有世界和众生,真谛则说没有世界和众生。如果不能区别真谛和俗谛,也就没有理解佛法的真义(114)。从这些回答中可以看出,中观派是为真谛而说俗谛的,为绝对而说相对的,为涅槃而说世间的,所谓“若不依俗谛,不得第一义”。他们之所以承认世界的相对性,就是为了从根本上否定世界的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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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八不”与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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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树在论述世界的非真实性中,为了排除关系,破除名相,提出了“八不”。所谓“八不”就是:不生、不灭(从实体方面说),不常、不断(从时间方面说),不一、不异(从空间方面说),不来、不去(从运动方面说)。在他看来,生灭、常断、一异、来去这四对范畴是一切存在的基本范畴,也是我们认识之所以成立的根据,如果在这些范畴上一一冠以“不”字并加以否定,那就证明了我们主观上的一切认识以及整个客观世界都是一种相对的实在,亦即非真实的存在,从而也就显示了绝对的实在或空性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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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八不”,龙树不单从理论上而且也以经验的事例给予了说明。他在《中论》中运用独特的逻辑系统地阐述了主体与客体、存在与非存在、原因与结果、运动与静止、事物与属性、思想与行为等的相对性。例如对事物的因果关系作了这样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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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存在不论在何处、何地、为何,都不是由自身所生的;不是由他身所生的;不是从自身和他身共同所生的;也不是无因所生的。(译自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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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法不自生,亦不从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知无生。(《中论·观因缘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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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树在这里运用了一个判断的四种形式,同时对当时印度哲学中流行的四种因果理论进行了批驳:数论认为一切事物是从自身中产生出来的,因为原因已经存在于结果之中;而龙树认为,如果因中有果或者因果相同,那么,因果之间就没有差别,结果的东西就成了原因的重复,这在逻辑上是不能成立的。小乘佛教一切有部和经量部认为,事物是从他物产生的,因为因与果是不同的;而龙树认为,如果因中无果或者因果差异,那么,就会导致因果的取消,一个事物会产生任何一个另外的事物。耆那教和胜论认为,事物是从自身并和他物共生的,因为众多的原因会产生众多的结果;而龙树认为,如果在同一事物中因有时等同于果或有时差别于果,那么,这种折中的结合会在一个事物中同时出现矛盾的性质,这也是不可能的。顺世论认为,事物是无因所生的;而龙树认为这是一种“巧辩”和“无知的偏见”,正像没有母亲就能生出孩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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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树对事物的运动也作了论证。他在《中论·去来品》中写道:“已去无有去,未去亦无去,离已去未去,去时亦无去。”换言之,运动不可能开始于过去,因为过去的运动现在已不存在;运动也不能开始于将来,因为将来的运动现在还未发生;运动也不能开始于现在,因为现在静止的东西不能转化为运动。龙树在这个论证中把运动和静止完全隔离了开来。在我们看来,统一的物质世界是一个运动发展的过程,运动是贯彻始终的,静止本身也是运动的一种形式——相对的形式,这正如恩格斯所说:“个别的运动趋向于平衡(静止),总的运动又破坏了平衡。”运动和静止并不是互不相关的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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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树也用日常经验的事例来解释他的“八不”或“中道”思想。青目在注释《中论》中曾举谷种的事例说明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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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无生”,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劫初谷不生。何以故?离劫(115)初谷今谷不可得,若离劫初谷有今谷者,则应有生,而实不尔,是故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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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曰:“若不生则应灭?”答曰:“‘不灭’。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劫初谷不灭。若灭,今不应有谷而实有谷,是故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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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曰:“若不灭则应常?”答曰:“‘不常’。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万物不常,如谷芽时,种则变坏,是故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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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曰:“若不常则应断?”答曰:“‘不断’。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万物不断,如从谷有芽,是故不断,若断不应相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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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曰:“若尔者万物是一?”答曰:“‘不一’。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万物不一,如谷不作芽,芽不作谷,若谷作芽,芽作谷者,应是一,而实不尔,是故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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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曰:“若不一则应异?”答曰:“‘不异’。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万物不异,若异者何故分别谷芽、谷茎、谷叶,不说树芽、树茎、树叶,是故不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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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曰:“若不异应有来?”答曰:“‘无来’。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万物不来,如谷子中芽无所从来。若来者,芽应从余处来。如鸟栖树,而实不尔,是故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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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曰:“若不来应有出?”答曰:“‘不出’。何以故?世间现见故。世间眼见万物不出,若有出,应见芽从谷出,如蛇从穴出,而实不尔,是故不出。”(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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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树在对以上哲学理论的论述中提出了一个值得我们研究的问题,即中观派的“中道”、“八不”是不是辩证法?如果是辩证法,它和哲学史上唯心主义或唯物主义的辩证法相比究竟有哪些不同?对于这个问题,目前在学者中有着各种不同甚至完全对立的看法。印度M.罗易认为,龙树和印度其他佛教大师们的哲学理论都是“地地道道的印度辩证唯物主义”。他写道:“佛教徒的学说就其基础来说是辩证的,他们那里所表明的不只是物质的运动,而且还有新生,存在和非存在、肯定和否定密切地交织在一起,所有这些范畴都是相互地交替着。”(117)苏联谢尔巴茨基也写道:“我们在黑格尔的辩证法和龙树的辩证法之间能发现更大的、亲密的相似性……我们进一步看到(空的)方法的充分运用,这个方法主张:我们只有考虑到了一个对象以及和这个对象相比的其他的对象,才能正确地给这个对象下定义。排除了这种对比,这个对象就会缺乏任何内容,而且两个对立面会合于包括它们自身在内的更高度的统一。一切事实只有作为相互的关系时,我们才能够认识。相对性的普遍法则就是存在所正该意味着的东西。这两位哲学家都使我们确信,否定性(空性)就是世界的灵魂(Negativität ist die Seele derWelt)。把事实世界归入普遍相对性领域的话,这就意味着每一个可认识的东西都是虚假的、暂时的和幻觉的,也意味着实在世界的结构就是依存于这一事实本身的。”(118)有趣的是,黑格尔自己也认为龙树的“空”是一种辩证法的原则。他写道:“佛教徒认作万事万物的普遍原则,究竟目的和最后归宿的‘空’(原译者为‘无’),也是同样的抽象体……‘空’之最高形式就其为独立的原则而言,可以说是‘自由’。但这种自由乃是一种否定。因为它深入于它自身之最高限度,自己本身即是一种肯定,甚至是一绝对的肯定。”(119)但是也有很多学者认为,龙树的“空”只是一种“玄奥的神秘概念”,“空的特点是移植进各色各样借自宗教和迷信的意识……很自然严肃的哲学兴趣在这里中止了”(120)。以上学者对龙树辩证法的探讨是很有意义的,它启发了我们的思考。但本文作者绝不同意印度M.易把龙树的“中道”列入唯物辩证法的行列,因为龙树的“空”完全是一种唯心主义和神秘主义的东西,他把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看作如梦幻泡影,一切都是不真实的;至于谢尔巴茨基和黑格尔的观点我也难完全同意,因为龙树的“空”只是涉及到了现象、概念或名相的外在形式的矛盾或对立,他的否定只不过是对一个不能认识的、虚幻的概念或现象的否定,这我在下一节中还要进一步加以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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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唯心主义的思想发展到龙树时达到了顶峰。龙树的哲学思想到处充满着相对主义和诡辩,但是无可否认,他在运用逻辑方法和发展辩证思维方面为印度哲学史和逻辑史提供了新的内容,因而具有一定的历史意义。他在《中论》和其他著作中进一步发展了印度推理的原则和判断的各种形式。他把存在归结为非有、非无、非亦有亦无、非非有非无,或者用逻辑符号来表示是:S是P,S不是P,S是P也不是P,S不是P也不是非P。他在哲学基本范畴(实体、运动、时间、空间等)的分析中,承认一切现象或概念的外在形式都是相对的、矛盾的,每一个矛盾又包含着对立的两个方面。另外,他也承认现象或概念的相对性是以绝对性为基础的,现实世界是和绝对世界相互统一的(见下一节分析)。但是他的这种辩证法是唯心的和不彻底的,他和黑格尔一样,最终承认没有矛盾的最高真实的存在,在黑格尔那里是绝对精神或绝对智(Absolutes wissen),而在龙树那里则是空、真如、如来、法身、佛性等。“空”既是无自性或实体的存在,也无时空、因果等的固定概念,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一种“相即相入,浑然一体”的不可思议的境界,这充分表现了龙树辩证法的宗教性格。龙树提出“空”的目的无疑是想建立一个目的论的体系,这正如恩格斯在论述黑格尔的辩证法时所指出:“他不得不去建立一个体系,而按照传统的需要,哲学体系是一定要以某种绝对真理来完成的。”(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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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对龙树的“空”或“中道”作进一步的分析,那么,我们就可以发现它和黑格尔的唯心辩证法和唯物辩证法有着很多本质不同的方面:(1)我们知道唯物辩证法是根植于客观现实中的,它揭示了自然、社会和人类思维的发展的最一般规律。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天才地猜到了、不自觉地反映了客观事物的本身方面。而龙树的“中道”则完全是不以客观事物和科学认识为转移的。它是瑜伽行者在直观或出神状态中所亲证的一种神秘的实在。唯物辩证法认为,一切相对的东西都是真实的,而龙树认为一切相对的都是虚幻的,只有绝对的“空”才是真实的。(2)在辩证法看来,任何客观事物或概念都具有矛盾的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既是互相排斥、对立的,同时又是互相渗透、依赖的。斗争性寓于同一性之中,而同一性又包含着斗争性。毛泽东说:“同一性、统一性、一致性、互相渗透、互相贯通、互相依赖(或依存)、互相联结或互相合作,那些不同的名词都是一个意思,说的是如下两种情形:第一,事物发展过程中的每一种矛盾的两个方面,各以和它对立着的方面为自己存在的前提,双方共处于一个统一体中;第二,矛盾着的双方,依据一定的条件,各向着其相反的方面转化。”(122)龙树虽然假定现象或概念在外在形式方面有着矛盾的两个方面,但他同时认为这两个方面是“二边的”,既不斗争,又不转化。它们不是在事物的自身运动中,亦即在事物的相互渗透、相互联结、相互贯通中求得矛盾的“统一”(空),而是在事物之外,亦即在对立双方之外,求得“统一”,它们的“统一”也就是矛盾的排除。例如青目在谷与芽的举例中不是从谷芽本身的变化,亦即从内在的联系中去解释生灭、常断、一异等现象,而把上述各种现象看作是“一边的”。龙树的“统一”(空)就是对生灭矛盾等的排除。(3)辩证法认为,事物或概念的内在矛盾、发展,都是通过否定的否定规律进行的,否定的过程是正、反、合的两个质变,其发展的形式是螺旋式的。恩格斯曾举大麦粒为例说:“亿万颗大麦粒被磨碎、煮熟、酿制,然后被消费。但是,如果这样的一颗大麦粒得到它所需要的正常的条件,落到适宜的土壤里,那么它在热和水分的影响下,就发生特有的变化——发芽;而麦粒本身就消夫了,被否定了,代替它的是从它生长起来的植物,即麦粒的否定。”(123)但在龙树看来,否定的过程是通过正、反同时排除的一次质变进行的。(4)在辩证法看来,统一体分解时,对立双方并非互相抵消为零,变为抽象的“无”,而是矛盾的双方互相转化或转变到较高的形态,对自己特定内容的否定,同时也包含着对另一种特定内容的肯定,在否定中有肯定,不是否定一切,分解为“零”。龙树的“中道”虽然承认否定(遮)是为了肯定(表),但他们肯定的是和否定的特定内容截然无关的,是特定内容的彻底取消,是归结为无规定性的“空”,所谓“无得亦无至”(124),或者“空亦复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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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涅槃与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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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树的上述哲学理论都是直接指导佛教徒的宗教和社会实践的。他从“空”出发,挖掉了现实世界和彼岸世界(涅槃)的鸿沟,如说:“涅槃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槃,亦无少分别。涅槃之实际,及与世间际,如是二际者,无毫厘差别。”(125)在他看来,涅槃和世间原是一纸表里的东西(空),它们之所以有差别,主要是由于人们无明的结果,如果消除了无明,否定了世界(相对),也就进入了涅槃。为此他规定了五十二位的修行阶段。龙树这个对于涅槃的解释显然与前期佛教所主张的以灭绝生死为标志的涅槃有所不同。他提出这种理论的目的是要为大乘的广泛运动建立一种理论根据,从而把群众引向消极的道路上去,否定自己,否定自己所生存的环境,回避社会斗争。龙树和早期中观派的学说反映了印度封建制度产生时期的统治阶级的思想动向,它是麻痹人民革命斗争的思想武器。关于这一点,龙树自己曾表白:“一切诸法皆自性空者,为依国王教敕而说。”(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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