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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的最大不可及处,便是摆脱一切享乐思想,亲自去做“中圣王之事”、“中万民之利”的工作,而且从“腓无胈,胫无毛”做起,这是何等实践的精神!如果不认识墨子这种精神,那就讲“兼爱”,讲“非攻”,都只是糟蹋墨子。因为兼爱非攻,都不过是一种理想,墨子却要“摩顶放踵”地去达到这个理想,这岂是发发空议论的人所能做到的?程繁用“马驾而不税,弓张而不弛”的话微讽墨子,殊不知墨子之所以不可及,正是这一种“马驾而不税,弓张而不弛”的精神,毋怪《庄子·天下》篇称道墨子:“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诚者!其道大觳,其行难为。但是这种大觳之道,难为之行,非有墨子那种精神,又哪个配干呢?墨子为贯彻个人的主张起见,不能不对个人的享受加以节制,即不能不非乐。然则墨子的非乐,在墨子的实践精神上,实有最重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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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的非乐,即含有一种反对艺术的思想,在这点,墨家哲学常为一般人所非难。实则墨子的反对艺术,是与他的崇尚功利相为消长的。墨子以为功利和艺术是绝对不相容的两种类型。要崇尚功利,便不得不反对艺术,要崇尚艺术,便不得不反对功利。这种看法,在过去的许多思想家,都认为是对的,而且这种思想也支配了很长时期的历史。荀子批评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殊不知墨子乃崇尚“用”而反对“文”。墨子以为“文”必流于弱,必流于靡,必至于“废大人之听治,贱人之从事”。这便是他所以提出“非乐”之意。他的“非乐”是与他的“节用”相为终始的。“节用”即崇尚“用”,“非乐”即反对“文”。《庄子·天下》篇说:“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这两句话,说明了二者的关联。所以墨子非蔽于用而不知文,乃崇尚用而反对文。换句话说,即崇尚功利,反对艺术。前者着重在社会福利的营求,后者着重在个人享受的节制,在墨子书中,常表现这两种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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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论到对社会福利的营求,在这里我们不可忽视了一个“用”字和一个“利”字。墨子的“用”和“利”,是范围很广的,绝不是财用的“用”,货利的“利”。如果需要补充的说明,我们可以说是功用的“用”,功利的“利”。功用或功利是含有严重的社会性的。西洋功利派伦理的标语,是“谋最大多数的最大幸福”,即此可以想见功利的内涵意义。墨子以为凡是善的都是有用的,如果没有用,就算不得善。他在《兼爱下》篇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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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而不可,虽我亦将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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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和用交互发展其内容,在中国伦理学史上是一个特色。这是儒家所不及的。再讲到利,墨家和儒家也表现一种不同的轮廓。儒家把义和利分开看,墨家以为义即是利,所以说“义,利也”。意思是说有利的即是合于义的。墨家常将爱利并举,所谓“爱利万民”,所谓“兼相爱,交相利”,所谓“兼而爱之,从而利之”。墨家的利,范围是很广的,所以讲到孝,也牵涉到利,所以说“孝,利亲也”。这都是和儒家不同的地方。不过儒家所谓利,单指货利说,所以孔子以“小人喻利”为非,孟子亦以“上下征利”相戒。如果单就货利说,那就墨子也是加以反对的。我们看墨子《节用中》篇所论述的一段,便可以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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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者圣王为节用之法曰:凡天下群百工轮车匏陶冶梓匠,使各从事其所能。曰,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诸加费不加民利者,圣王弗为。古者圣王制为饮食之法曰:足以充虚,继气,强股肱,耳目聪明则止;不极五味之调,芬香之和,不致远国珍怪异物……制为衣服之法曰:冬服绀之衣轻且暖,夏服绤之衣轻且清则止;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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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以为“诸加费不加民利者,圣王弗为”。可见墨子所谓“加利”,是在“加费”以外的东西。加费而又加利,即是义,加费而不加利,即是儒家所谓利。这样说来,儒墨虽不同又未尝不可求其一致点。现在讲到墨家的实践,墨家以为凡是为他人的福利的即是利,也即是义。有义即有利,有利则有义。这便是墨家的实践精神所在。我们且看《贵义》篇关于墨子的言论一段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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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墨子自鲁即齐,遇故人,谓子墨子曰:“今天下莫为义,子独自苦而为义,子不若已!”子墨子曰:“今有人于此,有子十人,一人耕而九人处,则耕者不可以不益急矣。何故?则食者众而耕者寡也。今天下莫为义,则子如劝我者也,何故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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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以为行义即是“利天下”之道,故以“自苦为义”相高。可见墨家“以自苦为极”的精神,即是贯彻它“自苦为义”的精神,亦即是贯彻它“利天下”的精神,这便是墨家的实践精神的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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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讲第一段中,我曾记述墨子冒险访楚王,劝毋攻宋的一段故事,这是何等的实践的精神!无论这段故事是否可信,但在《墨子》书中所表现的这类的瑰意琦行,却是很多的。墨子本置生死于度外,故能“裂裳裹足,行十日十夜”,故敢大胆宣言:“虽杀臣,不能绝也。”而在对谈之顷,犹斤斤以“必伤义而不得”为戒,可见墨子的实践精神,总是一贯的。这段故事,正是墨子“自苦为义”的人格之充分地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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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墨子如此,我们更可以从墨子的弟子观察他们的实践精神。《吕氏春秋》说:“墨子弟子,充满天下。”《淮南子》说:“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足见墨子弟子之多。但何以史书不传其名呢?这必是墨家专以实践为依归,于生死且不计,又何暇计及身后之名。孙诒让在《墨学传授考》绪言上说:“彼勤生薄死,以赴天下之急,而姓名澌灭与草木同尽者,殆不知凡几。”这是实在的情形。因为这样,我们现在要考察墨子弟子的生活情况,颇不易易。就中禽滑厘一人,是比较容易知道的,《备梯》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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禽子事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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禽子事墨子三年后的成绩,是“手足胼胝,面目黧黑”,我们就不难想见墨家的实践精神了。“手足胼胝,面目黧黑”,一定是墨子弟子的普遍情形。又《鲁问》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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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墨子出曹公子于宋,三年而反,睹子墨子曰:“始吾游于子之门,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朝得之则夕勿得,无以祭祀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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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曹公子的谈话里面,也可以看到墨子之门,皆“短褐之农,藜藿之羹”,与“手足胼胝,面目黧黑”,正是一样的实践精神。这样看来,墨子所以为墨,和儒之所以为儒,确实是两样的。儒家虽重实践,但和墨家比较起来,便完全不同了。墨家既有这么一种特色,宜乎在当时蔚成一种特殊的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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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哲学十讲 六 墨家思想在中国社会的潜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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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社会的形成,是多方面的。其中有各种的社会环境,也有各式各样的思想。社会环境可以影响思想,思想也可以影响社会环境。其间的复杂关系,实非短时间可以说得明白。现在单讲墨家思想对中国的社会环境所发生的影响。中国本是一个特重神权的国家。天道观念在中国古代发达最早。“称天下治”,又是初民社会最便宜的一种政策,不过社会演进到孔子的时候,政策却变了,由天治主义转变为人治主义。孔子将古代的宗教思想盖上一层伦理的外衣,遂有“正名”思想的发生。“正名”的思想,在宗法社会中是需要的,可是在封建社会中,究不如天治主义来得有系统,又有力量。因为封建社会是以宗教为其主要的精神支配工具的。在这时,墨子遂提出他的尚同说,使古代的天治主义复活起来。墨子建立天鬼的思想,换句话说,建立神的存在和灵魂不灭的思想,在中国的封建社会中,实种了一个不拔的根基,这种思想随着社会的演变而演变,却并没有消灭,谁说墨家思想在战国以后便已消灭了呢?在这里我们不妨作一种简单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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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就思想方面观察。战国以后,有汉之董仲舒,提出天人合一说。他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就不能说和墨子的天志说没有关系。墨子说:“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意思是说人之有规矩,即以天之规矩为规矩。但董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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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生不能为人,为人者天也。人之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类天也。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奸恶,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时。人生有喜怒哀乐之答,春秋冬夏之谓也。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乐,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为人者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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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以天之规矩为规矩吗?不过墨子的思想,虽推重天志,却并不忽视人力,他所以提出非命,便是推重人力的表示。严格地说:墨子的思想已立了一个天人合一的基础。墨子之说,认天有威权,祸福只由人自召,顺天之志,便可得福,逆天之志,便不免得祸。董子之说,较墨子稍有不同,天固有威权,人亦有威权,人与天地可以相偶。譬如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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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贵于人。人受命乎天也,故超然有以高物。物疢疾,莫能为仁义,唯人独能为仁义;物疢疾,莫能偶天地,唯人独能偶天地……是故凡物之形,莫不伏从旁折天地而行,人独立端向,正正当之。是故所取天地少者,旁折之,所取天地多者,正当之,此见人之绝于物而参天地。(《人副天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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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董子认人是“所取天地多者”,似乎天的位置仍高于人。后来到唐代刘禹锡的时候,才真的把天人合一的思想发挥了—番,刘禹锡和柳宗元论天,也成为中国学术史上一段佳话。柳宗元论天,偏于自然,似是道家的系统,若刘禹锡论天,则于自然与阴骘之说,两有所去取,似折中于墨家与道家之说而成者。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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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之言天者,二道焉:拘于昭昭者,则曰:“天与人实影响。祸必以罪降,福必以善来。穷厄而呼,必可闻;隐痛而祈,必可答。”如有物的然以宰者,故阴骘之说胜焉。泥于冥冥者,则曰:“天与人实剌异,霆震于畜木,未尝在罪;春滋乎堇荼,未尝择善。跖焉而遂,孔颜焉而厄。”是茫乎无有宰者,故自然之说胜焉。余曰:“天与人交相胜耳。其说曰: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强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天常执其所能,以临乎下,非有预乎治乱云尔;人常执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预乎寒暑云尔。生平治者,人道明,咸知其所自,故德与怨,不归乎天;生乎乱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举归乎天,非天预乎人尔。”(《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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