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192655e+09
1701926550
1701926551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1701926552
1701926553 “反”即是矛盾,即是否定。《老子》认自然界都是流动转变的,其所以流动转变,即由于矛盾,由于否定,否定复生否定,成为永远的否定,就成为“无”。《老子》说明自然界,归结到最后的“反”,也许便是这个意思。
1701926554
1701926555 《老子》的整个哲学体系,都在发挥“反”与“弱”的道理。换句话说,都在发挥否定方面的道理。像他所说的“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这些话,都是着重“反”与“弱”的方面。《老子》根本认定宇宙是相对的,所以处处都从相对的道理立论。譬如说:
1701926556
1701926557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二章》)
1701926558
1701926559 这是很明显的例子。此外如强弱、得失、曲全、枉直、洼盈、敝新、多少、重轻、静躁、壮老、张歙、废兴、与夺、贵贱、损益、坚柔、成缺、生死、祸福、大细、有余不足之类,举不胜举,几乎没有一处不是讲的相对的道理。它从相对、对立的道理说明自然界,但它所特别看重的却是“反”与“弱”。因为“反”是推动“道”的,“弱”是运用“道”的,都是说明否定的作用的。刚才说过:永远的否定,便成为“无”,便是说自然界的本身,即是永远的否定。《老子》的“无”,有广狭二义:广义的“无”,便是永远的否定;狭义的“无”,便是否定的作用,便是负的方面的作用。譬如说:
1701926560
1701926561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十一章》)
1701926562
1701926563 照上面所述的几点看来,如果没有“无”,没有否定作用,便一切的一切都不能表示作用了。
1701926564
1701926565 从费希特到黑格尔都用正反合的方式说明辩证法。道家的辩证法也取着同样的方式,不过内容有不同。这是因为辩证法本身必然地要依照这方式而推演的。《老子》说:
1701926566
1701926567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四十二章》)
1701926568
1701926569 “道”本身为本质的同一性,扬弃一切有和无的规定,消失一切即自和对自的关系,仅为绝对的否定性之自己关系之同一,是为“道生一”。但所谓同一性,即伏着绝对的不等性,正是《庄子》所谓“齐物者齐其不齐”之意。在同一性之中,潜伏着一切差异、对立和矛盾,是故为“一生二”,矛盾为一切运动的主因,有矛盾(正、反)就有矛盾的统一(合),是故为“二生三”。一度统一,便发生一度的突变,万物便从这里面发生,是故为“三生万物”。万物的发生,都经过矛盾而达于统一,是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可见《老子》的宇宙观是包含着辩证法的原理的。
1701926570
1701926571 像这样丰富的辩证法的思想,决不能产生于《庄子》以前,更不能产生于《论语》以前。《庄子·齐物论》有一段很重要的议论。也是用辩证法说明万物之发生的,不过没有《老子》说得那样显明切实。文曰:
1701926572
1701926573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1701926574
1701926575 《老子》借“名”与“无名”说明“道”,《庄子》便借“言”与“不言”说明“道”,其用意是相同的。关于这点,下段详说。所谓“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便是说空间时间都是相对的。大小是说空间,长短是说时间。大之外有更大的,小之内有更小的,长与更长的比较,则长反觉短;短与更短的比较,则短反觉长。如果用绝对的眼光去看世间,便“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了。没有什么长短大小之分了。不过《庄子》讨论宇宙发生的问题,总是着眼在概念,着眼在名言,不像《老子》由自然界归结到人事界。《庄子》所谓“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是说明宇宙的同一性;“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是说明宇宙的差异性。前者是《老子》“独立不改”的张本,后者是《老子》“周行不殆”的张本。《庄子》以为世间一切的差异、对立和矛盾,都起于言说,所谓“一与言为二”。既有了差异、对立和矛盾,便会随着宇宙本身的发展而发展,差异的得了融合,对立的得了调解,矛盾的得了统一,是谓“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继续发展,无有止极。不过庄、老的思想,都是排遣名言的。《庄子》说:“无适焉,因是已。”意思是说宇宙尽可依自然法流行,不用人间的名言去推动,所以主张“无适”而“因是”。《老子》说:“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意思是说“名”虽是不得已而使用的,但也不可以听其流衍,致发生许多是非纷扰,所以主张“知止”。这样看来,庄、老的辩证法,都是着重在遣“名”遣“言”。我们可以知道他们的辩证法,完全是概念的。不过《庄子》所发表的辩证法,更完全是概念的。这也许是因庄子正当名家诡辩极盛之时,庄子本人又与许多的名家相往来,故不觉完全走于概念一途。若《老子》的辩证法便丰富多了,表现法也不同了。还有,《老子》能见到道之动由于“反”,《庄子》只能见到道之动由于“言”,即由于分别,分别仅是“反”中之一含义。这些地方也足证《老子》后出于《庄子》。
1701926576
1701926577 (三)两行之道
1701926578
1701926579 《老子》开口便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名”即是“言”,有“言”就有“名”。可见《庄》《老》的看法是一致的,而《老子》以“常道”“常名”作全书的骨干,这样有组织的表现法,决不能出现于《庄子》以前,则“道”与“名”并举,显见其依据《庄子》“道”与“言”并举的思想路径。“言”是相对的,“名”也是相对的。庄子说齐物,物如何能齐呢?只有一个方法,便是排遣名言区别,便是“不言则齐”。《寓言》篇说:“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要齐只好不言,只好不开口,一开口就是相对的,就是不齐。庄子以为“言”是表示意见的,说明事物的,结果不过是一种意见而已,所以说“言者有言”;却不能表明事物的真相,所以说“夫言非吹”。“吹”是表示万物自然之声的,万物自然之声,自生自灭,不像“言”充满着个人主观的意见。所以说:“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吹”可以喻“道”,“道”不是由“言”可以左右的,这即是说“道”不是由主观的意见可以左右的。“言”只管有“言”,而“道”仍还是“道”。所以庄子提出这样一段话:
1701926580
1701926581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齐物论》)
1701926582
1701926583 意思就是说,可言说性非“有”,离言说性非“无”。“道”还是那么样,不因“言”多而“道”增,亦不因“言”少而“道”损。《庄子》主张“道”在不言,《老子》便主张“道”常无名。关于“道”与“言”的关系,庄子发挥得很多。譬如说:
1701926584
1701926585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齐物论》)
1701926586
1701926587 这段话是说什么地方都有“道”,什么言论都可以成立。浅见之人在小成处见“道”,在荣华处见“言”,好像拿住一点道理,便当作全部真理看,大发其议论,弄得全世界成为是非黑白之林。其实“道”并不给我们一口说尽,它还是另有它的所在。我们所把握的、所论证的,只不过代表“道”的一小部分而已。真理的本身并不全部跑进人类的头脑,仅只部分地跃入,因为这缘故,概念或知识永远不能全然与现实相吻合,总不过是现实的一小片。每一个思想,必须认识出思想都是现实和真理的一部分,然后能区别思想的真伪。真伪总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因为真伪总包含在自然界之中,包含在整一的自然界之中。
1701926588
1701926589 庄子所谓“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这即是《老子》“常道”“常名”之所本。庄子所谓“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和所谓“不道之道”,“不言之辩”,这即是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所本。“道”是无所不在的,上面已有提到,无所不在的“道”,便是“常道”。“言”是表示意见的,发表思想的,但思想总不过是现实的一小片,总包含在自然界之中。这样,便任何名言皆可存,这便是“常名”。如果“道”隐而有真伪,则为可道之道,非“不道之道”;“言”隐而有是非,则为可名之名,非“不言之辩”。在这点也可以看到《老子》和《庄子》的关系。
1701926590
1701926591 庄子更进一步说道:“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因为“道”本没有封界,言语也没有一定,用没有一定的言语,说明没有封界的“道”,当然愈说明便愈招纷纠。因为你有一种说明,便有你的一种是非;我有一种说明,便有我的一种是非;是非愈多,“道”反因而愈晦。所以庄子说:“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不过“道”与“言”虽有不同,我们虽然着重遣“名”遣“言”,以显出“道”的真相,但名相和言语究竟不能不使用。我们仍然要把我们的工具弄正确些,把我们的名相和言语弄正确些,是这样才能把“道”的真相部分地表现出来,才有比较正确的是非。不过立刻要知道,这所谓正确的是非,毕竟不过是名言区别,在“道”的全体说来,名言又不成立了。这便叫做“以名遣名”,“以言遣言”。这便是两行之道,譬如刷子和粉笔,都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当我们说刷子或粉笔的时候,刷子是刷子,粉笔是粉笔,不可以含混的。但立刻要知道刷子或粉笔,毕竟不过是名相的不同,实际上它们是一体的,都属于同一的自然界。是这样,刷子或粉笔的名称又不能成立了。一面肯定世间一切的名相,一面又否定世间一切的名相,这便是两行之道。所以庄子说:
1701926592
1701926593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齐物论》)
1701926594
1701926595 是非在人事界是分别得很清楚的,若在自然界便无所谓是非了,是非便共同休息于自然平均的境界了。正如狄慈根(Dietzgen)所说的:“猫与豹虽是猫的不同的物种,但同属于猫类。所以真的和伪的思想,虽有许多差异,而是属于同一类的。因为真理是非常伟大的,万物都被包括在里面。”
1701926596
1701926597 如果不明两行之道,势必造成许多无谓的争执,不争其所当争,而争其所不必争。例如:
1701926598
1701926599 狙公赋芋,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齐物论》)
[ 上一页 ]  [ :1.7019265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