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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乾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以上见《传习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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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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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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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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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是心之本体,是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以上见《传习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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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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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本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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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的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以上见《传习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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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观阳明关于心之本体的说法,可以将它们分为四类:(1)心的至善无恶的形上设定,心之本体即性,性即理,乃天赋之善,这种善不同于形下时时生起的善念恶念,而是有善无恶的至善。(2)心的无善无恶的形下状态,即心的本来面目、本来体段,即上所喻太虚意。(3)对于心的诸性质的描述,如乐是心之本体,定是心之本体,恒照是心之本体等。(4)心无体,这是从认识论的角度,说心如一块白板,心以对外物的反映为其体。就如眼耳等以对外界声色的反映为其体一样。这四类中,第一第二类与我们以上讨论“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密切关系。联系第一第二类说明,我们可以说,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是说心中本无善念恶念,善念恶念是后天生起的,但心中有天赋的善性;而只有在心体无善无恶的状态下,至善无恶的性才能发露。心越空灵,善性越充盈。无善无恶是修养所欲达到的境界,而达到这种境界正是为了天赋善性的显露。这就是阳明所说“无中生有的学问”。无是手段,有是目的。心中性体流行,正是具体善念恶念退听之时。关于这一点,黄宗羲见得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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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无善无恶者,无善念无恶念耳,非谓性无善无恶也。下句意之有善有恶,亦是有善念有恶念耳,二句只完得动静二字。(《明儒学案·姚江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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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静二字,即王阳明所谓“无善无恶理之静,有善有恶气之动”。无善无恶理之静亦只是说万物皆按其本性的必然性运作,其本身无所谓善恶,而从运用此理的动机上见出善恶。如花草本无善无恶,以人之取舍而定其善恶。这是说物理。但说到人,阳明必说良知即天理,性原无一毫之恶。性善论,是阳明得自儒家先辈特别是孟子和象山的不二法门。他的致良知,就是推致此善于一切活动中。若性无善无恶,则推致者失去依据。所以黄宗羲说:“为善去恶,只是率性而行,自然无善恶之夹杂,先生所谓‘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四句本是无病,学者错会文致。”(《明儒学案·姚江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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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又有“满街都是圣人”之说。满街都是圣人,并不是说人已是现成的圣人,而是说,人人皆有天赋良知善性,这个善性是人成圣的内在根据。因此,人人皆是潜在的圣人。要把潜在的圣人变为现实的圣人,功夫亦惟在致此良知之善于事事物物。致之不已,卒为美大圣神。所以必以至善无恶的良知为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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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王龙溪与钱德洪的争论,四句教首句“无善无恶心之体”是二家都承认的,所争者为后三句。照王龙溪看,无善无恶之心正是保证至善无恶的性体流行的条件。而保任先天性善流行,即不须良知对所起之意加以善恶判断,然后为善去恶,功夫惟在本体上用,悟本体即是功夫。此所谓解缆放船,顺风张棹。而钱德洪也认为“无善无恶心之体”中包至善之性,不过认为有现起的善念恶念蒙蔽性体,必实地为善去恶。所以王龙溪之学为先天正心——保任先天本正之心体流行,勿使后天意念夹杂。钱德洪是后天诚意——作为善去恶实功,渐诚其意。王龙溪从先天本正之心立根基,其学为四无;钱德洪从后天意念上为善去恶入手,其学为四有。统观阳明全部论述,只有说“无善无恶心之体”才能完满表达他的根本意思,而说“无善无恶心之体”时,必须联系阳明至善无恶之性体自然呈露之义,才能即无而有,前后贯通。四句教的后三句,文义明晓,学者理解亦无大分歧,置之不辩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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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正确理解王阳明的“无善无恶心之本体”,也是把握王阳明融合儒释道的关键。阳明之于佛道,可以说是一个由好之而入其中,到渐觉其非而屏去,再到以儒统合、融会佛道的过程。阳明早年曾出入佛老有年,其中如婚礼之日入铁柱宫,闻道士养生之说而悦之,相与对坐忘归;格竹得病后习道士养生之法,有遗世入山之意;初任事游九华山,访道士蔡蓬头论儒家最上乘;筑室阳明洞中行导引术至能“前知”等,论者皆耳熟能详。其诗文中如《游浮峰寺》:“欲扣灵关问丹诀,春风萝薜隔重重。”《游化城寺》:“仙骨自怜何日化,尘海翻觉此生浮。夜深忽起蓬莱兴,飞上青天十二楼。”《列仙峰》:“仙人招我去,挥手青云端。”《登泰山》:“相期广成子,太虚显遨游。”(以上见《王阳明全集》卷十九)表现出阳明对仙道的向往。是什么情结使得阳明如此好仙佛,又是什么机缘使他屏去?我们说,这应当主要归因于阳明早期文人气质中好想象、好探究具有神秘意味的东西的倾向。阳明幼时即以诗才受知于爱好作诗的祖父,因得以和祖父的诗友往还,耳濡目染,使他对诗赋产生了兴趣。诗的意境,诗人的超然物外的情趣使他对神秘的东西发生了强烈的探究欲望。青年阳明有着强烈的理想主义气质和出世倾向。但他又生长于一个世代为官的家庭,从小受着科举入仕、经世济民的功业理想的熏陶。“读书学圣贤为第一等事”、“少有经略四方之志”等青少年时立定的志向,又使他具有强烈的入世愿望。有与无、出世与入世、好仙佛与做圣人这些矛盾,在龙场悟道之前一直是搅扰青年阳明的最大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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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王阳明彻底抛弃佛道的直接原因是龙场之悟。阳明自言:“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传习录》上)不仅龙场的险恶环境、生死考验使阳明不能再有谈玄说空的优游心境,更重要的是,撑持他渡过难关的至大至刚的精神力量主要得自儒家心学,悟道之后他以所悟与五经印证,也使他对儒家信从愈益坚决。二氏的牵缠至此决然斩断。相应地,诗风也为之一变。前之绮丽铺排,抒情写意一变而为简易平实,言理明志。并告诫学者屏绝佛道,在讲学中也径直抨击二氏。中年以后,阳明逐渐变攻击佛道为以儒家为主去融合佛道。阳明认为,佛道与儒皆讲心,其精微处,所争只在毫厘。佛道与儒者最大的区别在本体不在功夫。《传习录》载,弟子问佛氏亦主张无善无恶,与儒者何以异?阳明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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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传习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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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阳明看来,儒佛都讲无善无恶,但佛道的心之本体是空,儒家的心之本体是理。佛家无善无恶,其功夫所得为空。所得为空,是为自己出离苦海,结果只成就了一个私。而儒家则循理遵道,以成就大众利益为目的。佛家出世,逃避父子君臣的伦理义务,恰恰是着了相。儒家则不着相,因为它认为人的伦理义务是无法逃避的,它承认应尽的伦理义务而处之以理,在伦理生活中完成理想人格。儒家并不排斥佛道所谓虚无,但儒家的虚无只是养心功夫。从有体有用体用之全说,虚无是儒家学说中本有的。道家学说的核心在重视生命,保养生命,佛家学说的核心在保持心的清净本体,不为尘俗所染。此皆儒家本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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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尽性至命中完养此身谓之仙,即吾尽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谓之佛。……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儒佛老庄皆吾之用,是之谓大道。(《年谱》,《王阳明全集》第12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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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阳明反复指出,儒释之同在功夫,而本体则绝不同。释氏的本体是空,“不可以治天下”,儒家的本体是性、是理,是治天下之具。黄宗羲对阳明此点甚为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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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或者以释氏本心之说颇近于心学,不知儒释界限只一理字。……先生点出心之所以为心,不在明觉而在天理,金镜已坠而复收,遂使儒释疆界渺若山河。(《明儒学案·姚江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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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严辨儒释,但又用佛道理论补充儒家学说特别是其中的心性论,使原本较薄弱的地方充实丰满、体用皆备。就这一点说,阳明走的仍是出入二氏而又入室操戈,猛烈攻击佛道二教,但最终融合儒释的宋代大儒张载、二程、朱熹等所走的道路。这比同时或后世学者攻“阳明禅”所表现出的褊狭急迫要高明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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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天泉证道稍后的严滩问答,是王阳明吸收、利用佛道思想来充实自己的又一个例证。《传习录》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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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汝中举佛家实相之说,先生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汝中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功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功夫上说本体。”先生然其言。(《传习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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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禅宗中,“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说本体,“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说功夫。意思是,修行者得道与否,只在觉与不觉,觉者将自己对于事物的理解加诸事物,使事物对于觉者有一种全新的意义。在觉者眼里,事物的外形并未变,而其意义变了。如禅宗有名的风幡话头,慧能的回答是“仁者心动”。南泉普愿也说:“直向那边会了,却来这里行履。”都强调觉者的诠释对于物本体的意义。在禅宗,本体是“境与神会”,“理与智冥”。单纯的外物对于觉者来说,是无意义之物。禅宗的识者与山水的三种关系,很好地说明了这个道理:未觉时,山是山,水是水,山水与觉者的关系是外在的。稍有觉解后,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山水与觉者的关系是异在的。真正觉悟之后,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但已是“境与神会”之山水,这时山水与觉者是浑然一体的。又如禅宗师徒弄机锋时,常有动作示意。如果对动作本身包含的意义没有觉解,只是机械模仿,动作虽同,并不能说模仿者悟了。对这种情况,禅师会说模仿者“不知落处”,即不理解动作含蕴的意义。这也是说,本体必须有觉解者的心参与其中。没有心的觉解、诠释的加入,物对于修道是没有意义的。这就是“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的真义。而禅宗的修行却又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对于觉解,不能执著,执著便成魔障。禅家常说:“饥来吃饭困来眠,至此修行玄更玄。”(大珠慧海)“道流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临济义玄)此即“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在禅宗,有是说本体,无是说功夫。心是有无一如、本体功夫合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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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滩问答,王阳明同意王龙溪“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从本体的层面说功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从功夫的层面说本体。阳明的意思是,必须依自己本心所具的良知去行动,良知是实在的,这是一切功夫的前提。否认了良知的实在性,则一切功夫无从谈起,故“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推致良知即功夫,故此句是从本体上说功夫。而从另一方面说,良知须致,功夫着到,本体才能实现。没有现成的本心,现成的良知。未经功夫的本体,是虚幻的有,抽象的有。这是从功夫上说本体,所以“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严滩问答”完整地表述了王阳明本体功夫全部思想,并且重申了天泉证道时告诫王龙溪、钱德洪“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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