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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滩问答,王阳明同意王龙溪“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从本体的层面说功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从功夫的层面说本体。阳明的意思是,必须依自己本心所具的良知去行动,良知是实在的,这是一切功夫的前提。否认了良知的实在性,则一切功夫无从谈起,故“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推致良知即功夫,故此句是从本体上说功夫。而从另一方面说,良知须致,功夫着到,本体才能实现。没有现成的本心,现成的良知。未经功夫的本体,是虚幻的有,抽象的有。这是从功夫上说本体,所以“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严滩问答”完整地表述了王阳明本体功夫全部思想,并且重申了天泉证道时告诫王龙溪、钱德洪“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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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句教”也是洒落与敬畏的统一。黄庭坚说周敦颐“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洒落代表一种不为道理格式所拘、不为世俗荣利所累、自得逍遥的境界。敬畏则与之相反,代表一种恭顺齐肃、兢兢业业的心理状态。主敬是程朱修养方法的主要方面。宋明理学一直把敬畏和洒落作为两种相反的人格类型。阳明一生,是敬畏洒落由二分到统一的过程。阳明年轻时豪迈不羁,宋儒偏于敬畏的修养方法始终未能慊于心。但在确立了心学立场后的相当长的时期内,他是以敬畏为主的。“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精神道德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传习录》上)是他这一时期用功方向的主流。在遭逢数次重大变故后,生死利害全然放下,胸中愈益洒落。居越以后,摆脱官场羁縻,专心与学者讲习讨论,所学愈加熟化,敬畏与洒落融合无间。王龙溪描述阳明龙场之后学凡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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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后,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视听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盖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此知自能收敛,不须更主于收敛;此知自能发散,不须更期于发散。收敛者,感之体,静而动也;发散者,寂之用,动而静也。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无有二也。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是学成之后又有此三变也。(《明儒学案·姚江学案》黄宗羲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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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坐澄心,求未发之中是敬畏,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是洒落。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是敬畏与洒落融合无间。到此阶段,敬畏中有洒落,洒落中有敬畏。动与静、寂与感、知与行、已发与未发、收敛与发散、知是知非与无是无非皆统合为一。到此境界,可谓“胸次悠然,上下与天地同流”了。阳明此时对敬畏与洒落关系的见解,正以此境界为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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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子所谓洒落者,非旷荡放逸纵情肆意之谓也。乃其心体不累于欲,无入而不自得之谓耳。夫心之本体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灵觉,所谓良知也。君子之戒慎恐惧,惟恐其昭明灵觉者或有所昏昧放逸,流于非僻邪妄而失其本体之正耳。戒慎恐惧之功无时或间,则天理常存,其昭明灵觉之本体无所亏蔽,无所牵扰,无所恐惧忧患,无所好乐忿懥,无所意必固我,无所歉馁愧怍,和融莹彻,充塞流行,动容周旋而中礼,从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谓真洒落矣。是洒落生于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于戒慎恐惧之无间,孰谓敬畏之增乃反为洒落累耶?惟夫不知洒落为吾心之体,敬畏为洒落之功,歧为二物而分用其心,是以互相牴牾,动多拂戾而流于欲速助长。(《答舒国用》,《王阳明全集》第1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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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畏不是恭敬整肃恐惧忧戚的心理状态,而是对善的自觉追求和对恶的自觉警戒的意向,因此敬畏并不是对心本来的空灵的破坏。洒落也不是纵情妄为,而是心不为外在利欲所累,时时放下,时时自得的境界。真正的洒落来自敬畏,因为只有敬畏防止恶对心灵的戕害,心之本体——良知才能充塞流行,从而做到主体行为和外在规范的统一。这种统一才是真洒落,这种洒落与敬畏并不截然割裂,互相否定,而是一体两面,互相辅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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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的四句教,是他一生学术的总结,终明之世,围绕四句教进行的辩论从来没有停止过。由于明代后期社会政治文化的剧变对哲学的影响,四句教引发的理论内容远远超出了四句教本身,这一点可以作为把握阳明以后明代哲学发展的一条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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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第七章 王龙溪的先天正心和钱德洪的后天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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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一生讲学宗旨几次发生变化,他的弟子也因根器利钝,及门早晚,性情趋向不同,对王阳明学说的吸收有不同的侧重。因此阳明殁后,王门弟子的学说呈现出很不同的面貌。他们之间的辩驳构成了明中期以后的主要学术内容。王龙溪和钱德洪是王阳明的高第弟子,他们的学术宗旨有较大不同。这个不同,开启了王门后学的不同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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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一 王龙溪的先天正心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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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畿(1498—1583)字汝中,别号龙溪,浙江山阴人,与王阳明同宗。嘉靖进士,官至南京兵部武选郎中,因忤时相夏言,疏乞致仕,于阳明居越时受学。王龙溪资性明敏,善谈说,颖悟为同门所不及。与钱德洪协助阳明教授弟子,四方来学,先由龙溪、德洪指授,再卒业于阳明,因此被称为“教授师”。王龙溪追随阳明甚久,他也自视独得阳明究竟宗旨,专以推明阳明学说为己任。黄宗羲谓其“居林下四十年,无时不讲学,自两都及吴楚闽越江浙,皆有讲舍,莫不以先生为宗盟。年八十,犹周流不倦”(《明儒学案》第238页)。有《王龙溪先生全集》二十卷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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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居越以后,平生学术积累得与学者讲论阐发,所造更加精微。王龙溪习闻此时阳明讲学内容,故为学专就高明一路。王龙溪之学,从先天本正之心体着眼,故可称为“先天正心之学”。先天正心,主要得于阳明晚年“致吾心良知所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之旨。阳明此旨,本有正负二面。正面功夫是对利根人的:利根人心体莹彻,渣滓浑化,物欲对良知的遮蔽较轻,故功夫重在保任良知流行。负面功夫是对钝根人的:钝根人心中扰扰,杂念纷驰,良知遮蔽较重,故功夫重在省察克治。良知所知之善则奉行,良知所知之恶则克去,致良知的过程,就是在具体事物上为善去恶的过程。王龙溪先天正心之学主要吸收了王阳明的正面功夫,以良知天理为先天本有,后天功夫只在保任此良知本体,使良知随处充满,后天所起之意无所容身,故王龙溪之学首辨先天之心和后天之意。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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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心,先天之学也;诚意,后天之学也。……吾人一切世情嗜欲皆从意生。心本至善,动于意始有不善。若能在先天心体上立根,则意所动自无不善,世情嗜欲自无所容,致知功夫自然易简省力。所谓“后天而奉天时”。若在后天动意上立根,未免有世情嗜欲之杂,才落牵缠,便费斩截,致知功夫转觉繁难。(《三山丽泽录》,《王龙溪先生全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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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功夫为正心、诚意,先天、后天。这在阳明思想中有其根据,《传习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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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学。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功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传习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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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发即先天,已发即后天,心本体既是先天本正的,则上边着不得功夫。若能使心之灵明,纯为先天本善所占据,所起之意皆善,恶无法阑入,则处处皆天理流行。王龙溪称自己的先天正心为简易直接功夫,就因为“不在后天动意上立根”。在意上立根,善恶之念杂然生起,需良知辨别克治,“功夫转觉繁难”。王龙溪将阳明“良知人人现在”、“满街都是圣人”的思想,推至极处,使“先天正心”之学带有极强的理想主义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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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龙溪既要使先天心体流行,则必须使流行孔道畅通,这就要最大限度地减少后天之意生起。但在现实经验世界中生活的人不可能不对境生心,所以,王龙溪保证其先天本善得以流行的功夫就是“于念而无念”:念本有,但念属意上事,若能即念而离念,使念对于先天心体来说是“无”,则纯然性体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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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人终日酬酢,不离现在,千绪万端,皆此一念为之主宰。念归于一,精神自不会流散。……圣狂之分无他,只在一念真与罔之间而已。一念明定,便是缉熙之学。一念者,无念也,即念而离念也。故君子之学,以无念为宗。(《趋庭漫语付应斌儿》,《王龙溪先生全集》卷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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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人护心如护眼,好念头不好念头俱着不得。……端居之暇,试将念头不断一着理会,果能全体放下无一物否?一切知解,不离世情,皆是增担子,担子愈重,愈超脱不出矣。(《九龙纪诲》,《王龙溪先生全集》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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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龙溪之学有极强的禅宗意味,“无念为宗”,即禅宗六祖慧能的功夫要领。王阳明学说中,就已吸收了禅学的修养功夫,而王龙溪在这一点上走得更远。他并不讳言禅学,禅学是他的学说的有机成分。他并且认为,禅学的精髓不对境起念,保持心体虚静无物,这是儒家学说本有的。后来儒学收拾不住,佛道遂乘机侵入。以后儒学渐衰,佛道遂坐大。儒家之徒不悟此本有之义,甘心让于二氏,这是儒家的悲哀。良知之学,本来包括儒释道三教精义,佛道亦良知本有的内容,王龙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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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均有恒性,初未尝以某为儒,某为老,某为佛,而分受之也。良知者性之灵,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范围三教之枢,不徇典要,不涉思为,虚实相生而非无也,寂感相乘而非灭也。学佛老者,苟能以复性为宗,不沦于虚妄,是即道释之儒也。(《重修白鹿书院记》,《王龙溪先生全集》卷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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