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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5538 求良知精明,便是有意去做功夫,有意便不能一切放下;不能一切放下,本心便不能顺畅流行。所以罗汝芳主张:“一切醒转,更不去此等去处计较寻觅,却得本心浑沦,只不合分别,便自无间断,真是坦坦荡荡而悠然顺适也。”(《明儒学案》第770页)顺适当下,即得本性流行,有物横于心中,则反为心障。他概括他顺适当下的功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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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5540 若果然有大襟期,有大力气,有大识见,就此安心乐意而居天下之广居,明目张胆而行天下之达道。工夫难得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工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解缆放船,顺风张棹,则巨浸汪洋,纵横任我,岂不一大快事也哉!(《近溪子集》乐编第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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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5542 认取当下,浑沦顺适,就是孟子所谓“居天下之广居,行天下之达道”。觉功夫难做,就以不做功夫为功夫;无特定的目标,无预期的希望,也无准则、规范、格式,只顺适当下,纵横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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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5544 王阳明之学到王龙溪这里进入一种高朗放任的路径,泰州之学至罗汝芳进入更加主体化的境界。王艮的“百姓日用即道”,此道还有律则、规范等外在强制性内容,不过这种内容与百姓日常生活所呈现的节奏与规律是一致的。而“庄敬”、“持养”、“变化气质”等以人从天的概念还常见于王艮语录中。罗汝芳与之不同,他把王艮从王阳明那里接过来的良知现成、当下即是的一面大大推进了一步。他的宇宙本体是生意、生机等涌动着蓬勃生命意味的东西。他的人心本体是赤子良心,功夫是顺适当下。道的外在律则、节奏、规范等意思在他这里褪色了。庄敬持养等把捉自己的涵养功夫被融释在浑沦顺适、不学不虑的修养形式中,直觉的东西所占的位置大大上升。事上磨炼、扩充推致等等渐修功夫处在极次要的地位。所以黄宗羲说罗汝芳“真得祖师禅之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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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5549 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1701942535]
1701945550 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三 天明与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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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5552 罗汝芳既以认取当下、浑沦顺适为功夫路径,则在在现成,无粘无滞,体验或追求某种特定的心理状态是多余的。在他这里,道德修养是自然的,不是预期的;是不知其进而自无不进的,不是汲汲然常提不放的。不用思索安排,当下呈现的心之本体,叫“天明”。强力把捉自己,通过涵养功夫体验、观照到的心中景况,他称为“光景”。如陈献章“静中养出端倪”,所谓“端倪”,就是光景。体验、观照到此种光景,以为是修养所得而欣喜留恋、执持不放,是对顺适当下的妨碍。《近溪语录》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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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5554 一友用功,每坐便闭目观心,罗子问之曰:“君今相对,见得心中何如?”曰:“炯炯然也。但常恐不能保守,奈何?”曰:“且莫论保守,只恐或未是耳。”曰:“此处更无虚假,安得不是?且大家俱在此坐,而心中炯炯,至此未之有改也。”罗子谓:“天性之知,原不容昧,但能尽心求之,明觉通透,其机自显而无蔽矣。若坐下心中炯炯,却赤子原未带来,而与大众亦不一般也。须知炯炯浑非天性,而出自人为。今日天人之分,便是将来鬼神之关也。今在生前能以天明为明,则言动条畅,意气舒展,比至殁身,不为神者无几。若今不以天明为明,只沉滞襟膈,留恋景光,幽阴既久,殁不为鬼者亦无几矣。(《近溪子续集》坤编第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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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5556 赤子之心,充满爱意,而其表现为平常人的日常行为,又极其平淡,无丝毫做作。这就是“即无而有,即有而无”。心中炯炯,纯是明觉,中无爱意,而明觉又由强禁制念虑不起而得,便是走入邪路。若留恋这种体验,持守这种景光,则如禅所谓“鬼窟活计”。若能顺循当下即是的赤子之心,使天性之知明觉通透,放弃强力执持,放弃思索期待,则言动畅达,意气舒展,身心俱通泰。这里,罗汝芳已对儒家传统的“养未发之中”、“涵养用敬”等完全转一路向,与王阳明“不思善不思恶,认取本来面目”也不同。而与禅宗“一棒一喝、当机横行”所代表的“自然迅发、过而不留”的风习靠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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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5558 罗汝芳的“天明”,是与他对于人这一道德和知觉的主体的看法相联系的。在他看来,人只是“一团灵物”。这个灵物生机活泼,感应无方。人把自己对于事物的种种理解、种种期待、种种经验加在人的本心之上,就是破坏了人原初的赤子之灵,修养功夫应该是“减担”,把人对人的种种附加除去,恢复心的当下反应、浑沦顺适的本来状态。心乍起乍灭,无可执持,无可钻究。凡有执持钻究,皆是妄见。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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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5560 天地生人,原是一团灵物,万感万应而莫究根源,浑浑沦沦而初无名色,只一心宇,亦是强立。后人不省,缘此起个念头,就会生个识见。因识露个光景,便谓吾心实有如是本体,本体实有如是朗照,实有如此澄湛,实有如是自在宽舒。不知此段光景,原从妄起,必随妄灭。及来应事接物,还是用着天生灵妙浑沦的心。(《近溪子续集》坤编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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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5562 他甚至认为心并无朗照、澄湛、宽舒等真实不变的所谓本体。如认为有此本体,就会认为心是一可执持、可钻究、可驻脚的实有物,就会去修养以获得此本体。而从宇宙大化生灭不停处着眼,人本万物中一物,其异于他物者,惟在人有灵明,而灵明不过宇宙生意的显现处。认得这一点,便会除去执持,屏绝克己修养,不去留恋人的肉体和精神所能产生的种种特质。这里,罗汝芳已从“天地万物一体”这样的角度去认识人,从乍起乍灭、过而复还其原始这样的眼光去认识人的反应活动,所以他强调认取当下。从崇奉天然、自然这一面说,罗汝芳已经具有了庄子的意味,但不能说他是庄学,因为在他的赤子良心有无合一的理论中,庄子最多只是与“无”这一面有吻合的地方,而来源于孟子的“赤子良心”和《周易》的“生生”,仍是他的理论中最本质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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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5567 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1701942536]
1701945568 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四 罗汝芳与王龙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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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5570 在王门各派中,罗汝芳的学术与浙中王龙溪最为相近,前人也多以二人合论。如黄宗羲即有“龙溪笔胜舌,近溪舌胜笔”之说,谓罗汝芳讲学谈论,善以语动人。罗汝芳之学,确与王龙溪相近。王龙溪与泰州之学的创始人王艮同在王阳明门下甚久,王艮的儿子王襞自小即师事龙溪,王襞同门友徐樾学术旨趣与王襞相近,而颜山农师事徐樾,“得泰州之传”。罗汝芳受学于颜山农,听其“是制欲也,非体仁”之语,始转一方向,循泰州之学而求之。所以罗汝芳之学与王龙溪有渊源关系。所不同者,王龙溪资性明敏,不拘细行,喜超悟,其学直探阳明所谓“为上根人立教”者。罗汝芳一生学问多变,至证道泰山丈人而后学问始定,其当下即是的洒脱之学,多由悟自己平生强力操持太甚,身心俱病而后执念渐消获得。王龙溪与罗汝芳皆主在先天立根,不以后天为善去恶的诚意功夫为高。王龙溪以为后天诚意之功难免私欲夹杂,罗汝芳以为后天诚意是拖泥带水,即有所得,也成留恋光景之病。王龙溪和罗汝芳学术渊源皆是孟子,良知、赤子之心皆孟子所谓“四端之心”。不同的是,王龙溪承其师王阳明“致良知”宗旨,认为保任此良知,须万缘放下,堵塞私欲阑入良知的缝隙。罗汝芳没有堵塞,只讲认取当下。王龙溪是截分流而任源泉,罗汝芳是任处舀取,皆见泉源之水。故王龙溪以致良知的“致”字为功夫:“时时觌面相呈,时时全体放下,一切称讥顺逆不入于心。……直心以动,自见天则。迹虽混于世尘,心若超于太古。”(《明儒学案》第253页)而罗汝芳功夫全在顺适二字。王龙溪承认私欲而堵塞它向良知渗透的孔道。罗汝芳则认为一旦觉悟赤子良心,满心皆是,不用保任功夫。王龙溪是万缘放下,认却源头;罗汝芳是一念不起,顺适当下。认源头即有保任功夫,任当下只在觉与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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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5572 王龙溪对于自己和罗汝芳学术的不同点,亦有评论,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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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5574 近溪之学,已得其大,转机亦圆,自谓无所滞矣,然尚未离见在。虽云全体放下,亦从见上承当过来,到毁誉利害真境相逼,尚未免有动。他却将动处亦把作真性笼罩过去,认做烦恼即菩提,与吾儒“尽精微”、“时时缉熙”功夫,尚隔一尘。(《明儒学案》第2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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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5576 这里王龙溪是说,罗汝芳的学术,虽得儒学大要,但他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即他所顺适的赤子良心,未经功夫锻炼,从而杜绝私意阑入的孔道,直任当下。但此当下是否赤子良心本体,尚属不可知。甚至以当下知见为真,毁誉利害相逼,其心难免不动。动即有私欲夹杂,但他却自认为赤子良心,真性流行。所以与儒家处处精微、时时光明的理想境界,尚有很大距离。王龙溪认为,自己的学问虽主先天正心,但是以先天正心代后天诚意,良知流行处即克服私欲杂扰时,即:“随时不昧此一念灵明谓之格物,不欺此一念灵明谓之诚意,一念廓然,无有一毫固必之私,谓之正心。”(《明儒学案》第252页)所以王龙溪自认为他的学术不废格物诚意正心,格致诚正皆“致良知”功夫。他认为罗汝芳的学术有觉有见而无修,不如自己纯粹精微。但略去二人的差别,从学术发展的大类型上着眼,二者皆现成良知派,他们的学术代表了王门中狂放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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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5578 罗汝芳与王龙溪的学说,涉及一个真正的哲学问题,这就是道德理性和经验的关系问题。在王龙溪和罗汝芳看来,他们的理论更能代表正统儒学或正统王学,他们的理论更符合理学的发展方向。与聂豹、罗洪先代表的归寂主静派不同,王龙溪和罗汝芳是道德理性的直接显示派,聂豹、罗洪先则在道德理性中加入了经验的成分。他们所谓归寂主静就是使良知加入形下内容,使道德理性成为先天本体与后天经验的混合体。后天加入的东西破坏了道德理性自身作为立法者的尊严。二溪只服从道德理性本身,归寂派则听命于道德理性与知识经验的混合。归寂派提出的现成良知是否可倚可恃、遵循它能否在实践中得到预期结果这些问题,在二溪看来,是说光景,说效验,已经不是道德理性精微洁净的本体了。罗洪先曾说:“良知二字,乃阳明先生一生经验而后得之,使发于心者,一与所知不应,即非其本旨矣。当时迁就初学,令易入,不免指现在发用以为左券。至于自得,固未可草草谬承。而因仍其说者,类借口实,使人猖狂自恣,则失之又远。”(《明儒学案》第405页)在他心目中,掺杂了形下经验、实用智慧,与先天良知融合为一的,才是真正的道德理性。先天派的“现在发用”,只是形式的、抽象的道德理性,未与经验相融合,不能算作真正的自得。他指责王龙溪:“然其讲功夫,又却是无功夫可用,故谓之‘以良知致良知’,如道家先天制后天之意。直是与吾儒兢兢业业,必有事一段绝不相蒙,分明属两家风气。”(《明儒学案》第407页)这段话再明白不过地道出了二派的分歧:“无功夫可用”、“以良知致良知”是说二溪抛却功夫,径认本体,“先天制后天”是以纯先天的东西当权,让后天经验性的东西服从先天的管辖、主宰。江右学派对二溪的批评,正好说明,二溪的理论,正与康德所论道德之所以为道德、善之所以为善的标准相符合,他们保持了道德理性的纯粹与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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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5580 从道德理性本身看,以上所论二溪的不同实际上代表纯粹道德理性的两种形态:动态和静止,或者可以说,时间的和空间的。王龙溪所理解的道德理性是一动态的流行,“流行”二字屡见于龙溪话语中,他常说“真性流行”。这种流行,是自发端处流行于视听言动。这一过程可以看做形上性体流入形下心体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它要经受意念的侵袭而保持其本来面目,此之谓“以先天统后天”。从这个意义说,道德理性是一纵的、时间中的流行。而罗汝芳所理解的道德理性是空间的,随处平满,掇之即是。也就是说,道德理性表现在处处的自然行为中,所以他常说“只论目前”、“浑沦顺适”。它没有时间中的流行,随处平满,所以才有“功夫难得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功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他的功夫是横向的、点面的,而王龙溪的是纵向的、条贯的。王龙溪说:“良知原是性命合一之宗,即是主宰,即是流行,故致知功夫只有一处用。”(《明儒学案》第245页)“功夫只有一处用”,即在流行中用,格物、致知、诚意皆此流行的不同说法,也就是说,王龙溪以“良知致”包括格致诚正诸功夫。而罗汝芳的功夫是静态的,没有流动过程中对外境的陶铸。他的这种功夫途径遭到龙溪的批评:“却将此体涵泳夷犹……才遇些子差别境界,便经纶宰制不下。”(《明儒学案》第259页)这与前述他对罗汝芳的评论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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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945582 对比王龙溪与罗汝芳学术上的异同是饶有趣味的,从中可以发现明儒修身功夫中许多细微差别,而这些差别正代表着这些哲学家的精神命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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