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1945577
1701945578
罗汝芳与王龙溪的学说,涉及一个真正的哲学问题,这就是道德理性和经验的关系问题。在王龙溪和罗汝芳看来,他们的理论更能代表正统儒学或正统王学,他们的理论更符合理学的发展方向。与聂豹、罗洪先代表的归寂主静派不同,王龙溪和罗汝芳是道德理性的直接显示派,聂豹、罗洪先则在道德理性中加入了经验的成分。他们所谓归寂主静就是使良知加入形下内容,使道德理性成为先天本体与后天经验的混合体。后天加入的东西破坏了道德理性自身作为立法者的尊严。二溪只服从道德理性本身,归寂派则听命于道德理性与知识经验的混合。归寂派提出的现成良知是否可倚可恃、遵循它能否在实践中得到预期结果这些问题,在二溪看来,是说光景,说效验,已经不是道德理性精微洁净的本体了。罗洪先曾说:“良知二字,乃阳明先生一生经验而后得之,使发于心者,一与所知不应,即非其本旨矣。当时迁就初学,令易入,不免指现在发用以为左券。至于自得,固未可草草谬承。而因仍其说者,类借口实,使人猖狂自恣,则失之又远。”(《明儒学案》第405页)在他心目中,掺杂了形下经验、实用智慧,与先天良知融合为一的,才是真正的道德理性。先天派的“现在发用”,只是形式的、抽象的道德理性,未与经验相融合,不能算作真正的自得。他指责王龙溪:“然其讲功夫,又却是无功夫可用,故谓之‘以良知致良知’,如道家先天制后天之意。直是与吾儒兢兢业业,必有事一段绝不相蒙,分明属两家风气。”(《明儒学案》第407页)这段话再明白不过地道出了二派的分歧:“无功夫可用”、“以良知致良知”是说二溪抛却功夫,径认本体,“先天制后天”是以纯先天的东西当权,让后天经验性的东西服从先天的管辖、主宰。江右学派对二溪的批评,正好说明,二溪的理论,正与康德所论道德之所以为道德、善之所以为善的标准相符合,他们保持了道德理性的纯粹与空明。
1701945579
1701945580
从道德理性本身看,以上所论二溪的不同实际上代表纯粹道德理性的两种形态:动态和静止,或者可以说,时间的和空间的。王龙溪所理解的道德理性是一动态的流行,“流行”二字屡见于龙溪话语中,他常说“真性流行”。这种流行,是自发端处流行于视听言动。这一过程可以看做形上性体流入形下心体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它要经受意念的侵袭而保持其本来面目,此之谓“以先天统后天”。从这个意义说,道德理性是一纵的、时间中的流行。而罗汝芳所理解的道德理性是空间的,随处平满,掇之即是。也就是说,道德理性表现在处处的自然行为中,所以他常说“只论目前”、“浑沦顺适”。它没有时间中的流行,随处平满,所以才有“功夫难得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功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他的功夫是横向的、点面的,而王龙溪的是纵向的、条贯的。王龙溪说:“良知原是性命合一之宗,即是主宰,即是流行,故致知功夫只有一处用。”(《明儒学案》第245页)“功夫只有一处用”,即在流行中用,格物、致知、诚意皆此流行的不同说法,也就是说,王龙溪以“良知致”包括格致诚正诸功夫。而罗汝芳的功夫是静态的,没有流动过程中对外境的陶铸。他的这种功夫途径遭到龙溪的批评:“却将此体涵泳夷犹……才遇些子差别境界,便经纶宰制不下。”(《明儒学案》第259页)这与前述他对罗汝芳的评论是一致的。
1701945581
1701945582
对比王龙溪与罗汝芳学术上的异同是饶有趣味的,从中可以发现明儒修身功夫中许多细微差别,而这些差别正代表着这些哲学家的精神命脉。
1701945583
1701945584
1701945585
1701945586
1701945588
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五 慎独与孝慈
1701945589
1701945590
罗汝芳的学术宗旨是赤子良心,不学不虑,他也讲慎独。但他所讲的慎独,与功夫修证派十分不同,《近溪语录》载:
1701945591
1701945592
问:“平日在慎独上用功,颇为专笃。然杂念纷扰,终难止息,如何乃可?”罗子曰:“学问之功,须先辨别源头分晓,方有次第。且言如何为独?”曰:“独者,吾心独知之地也。”“又如何为慎独?”曰:“吾心中念虑纷杂,或有时而明,或有时而昏,或有时而定,或有时而乱,须详察而严治之,则慎也。”曰:“即子之言,则慎杂,非慎独也。盖独以自知者,心之体也,一而弗二者也。杂其所知者,心之照也,二而弗一者也。君子于此,因其悟得心体在我,至隐至微,莫见莫显,精神归一,无须臾之离散,故谓之慎独也。”(《近溪子集》射编第41页)
1701945593
1701945594
在罗汝芳这里,慎独不是像传统的解释那样,在人不知而己独知时戒慎恐惧,而是体认本心,使本心为主宰。他的“独”即心体,慎则体悟本心而精神归一。后天诚意派的区别念虑之善恶而为之、去之,罗汝芳叫慎杂,非慎独。他的慎独即心之本体自在显现:
1701945595
1701945596
独是灵明之知,而此心本体也。此心彻首彻尾、彻内彻外,更无他,只一灵知,故谓之独也。慎则敬畏周旋而常自在之。如此用功,则独便是慎的头脑,慎亦便以独为主张。(《明儒学案》第786页)
1701945597
1701945598
他所谓敬畏周旋,绝不是常提不放,详察严治,而是以悟本体为功夫。本体一现,念虑退听,如太阳一出,魑魅遁形。他对此譬喻说:“吏胥之在官府,兵卒之在营伍,杂念之类也。宪使升堂而吏胥自肃,大将登坛而兵卒自严,则慎独之与杂念之类也。”(《近溪子集》射编第42页)可见,罗汝芳所谓慎独,确与其赤子良心当下即是一致。
1701945599
1701945600
罗汝芳的慎独观念,与王阳明之慎独有同有别。王阳明以良知为独体,以致良知为慎独。王阳明以良知为独体与罗汝芳以心之本体为独体是一致的,这是其同。但王阳明致良知是推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致良知即格物,即正念头,即诚意,而诚意功夫要实地为善去恶,所以他的致良知同时是知行合一。而罗汝芳的慎独功夫是悟本体;悟至善之心体而恶自退听,不汲汲然用为善去恶功夫。此决澜冲堤之法。
1701945601
1701945602
罗汝芳以心之本体为慎独之“独”,而心之本体的内容若归结起来,又不外孝慈。罗汝芳幼时由母亲教以《论语》、《孟子》,每读孝悌之言,常感动泣下。后遇胡宗正授《易》,亦以孝悌慈概括《易》之宗旨。他以孔孟之孝慈融会《易》之“生生”,“从此一切经书,皆必归会孔孟,孔孟之言,皆必归会孝弟”(《明儒学案》第790页)。晚年即以孝悌慈为宗旨。他的理想是将人人皆有不学不虑自然天成的“孩提爱敬之良”推广至家国天下:“由一身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家,一家之中,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家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国,一国之中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国之孝弟慈而观之天下,天下之大,亦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明儒学案》第782页)他认为孝悌慈是人心之本,儒家一切学问功夫的根基和归宿,“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
1701945603
1701945604
罗汝芳的赤子良心之学,是他终生持守的,但功夫重点早晚岁有不同。早年多循先儒之法,强制欲念以保此赤子良心,中岁屏去制欲,从赤子良心处处遍满,与日常生活融合无间着眼,又融入禅宗方法,多讲顺适当下,晚年则以赤子良心的本质表现孝悌慈为主,功夫渐归平实,与泰州后学中“以赤手搏龙蛇”者又大相径庭。但他的浑沦顺适,认取当下,是后者直心而行的理论根据。
1701945605
1701945606
1701945607
1701945608
1701945610
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第十八章 耿定向的“不容已”之学
1701945611
1701945612
泰州之学的中心观念“百姓日用即道”、“顺适自然”至罗汝芳达其极,泰州后学中力量无过于罗汝芳者。颜山农与何心隐,其特立独行虽也耸动当时,但哲学理论皆甚平淡。耿定向继承王阳明、王艮的“根心”、“格物”诸说,参之以朱子学、佛学而加以融贯,提出“不容已”的学说。耿定向属泰州门下,但自京师归乡后,多在家乡黄安讲学,故对楚中王门有一定影响。
1701945613
1701945614
耿定向(1524—1596)字在伦,号天台,湖北黄安人,嘉靖进士,擢监察御史,巡按甘肃,后历仕太仆寺少卿、右佥都御史、刑部侍郎、南京右都御史、户部尚书等,致仕后家居讲学,有《耿天台先生全书》十六卷。
1701945615
1701945616
1701945617
1701945618
1701945620
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一 “真机不容已”
1701945621
1701945622
耿定向继承了王艮良知现成,功夫即在率任天赋良知的路径。王艮认为良知时时现成,时时显发于心,虽气禀物欲不能遮隔。罗汝芳提倡解缆放船,径任赤子良心,顺适当下,亦以良知时时显发为前提。耿定向之“真机不容已”,与泰州之学这一基调相同。他所谓“真机”,即良知,此良知合心性为一。性为静,是至善本体,心为动,是良知显发。真机即良知的显发冲创,“不容已”即此显发冲创自然运为,无时或息。它的天道上的根据是天之於穆不已,生生不息。耿定向说:
1701945623
1701945624
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古人继天之不容已者为心,虽欲自已,不容自已矣。(《与李公书》,《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三)
1701945625
1701945626
宇宙大化流行,无时或息,欲其一时之停而不可得。宇宙大化的这种性质,从易说,即“生生”;从性说,即仁。耿定向的真机不容已说,以宇宙大化无时或息之仁为根据,他认为此仁根是儒家全部宗旨的基础,他说:
[
上一页 ]
[ :1.701945577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