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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最佩服而终生无微词者,乃浙中王龙溪。李贽服膺龙溪,是因为龙溪“字字皆解脱门”,其学高迈豪爽,直究心体本根。李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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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讲学诸书,明快透髓,自古至今,未有如龙溪先生者。(《复焦弱侯》,《焚书》第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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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龙溪先生新刻全部,真是大了手好汉,可谓三教宗师。可惜生同其时者徒贵耳而贱目。(《与焦弱侯》,《续焚书》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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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而后,其学大明,然非龙溪先生缉熙继续,亦未见得阳明先生之妙处。此有家者所以贵于有得力贤子,有道者所以尤贵有好得力儿孙也。(《与焦漪园太史》,《续焚书》第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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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龙溪逝世后,李贽作《王龙溪先生告文》,誉其为“圣代儒宗,人天法眼,白玉无瑕,黄金百炼”。认为王龙溪最大的功绩在于揭王阳明良知真旨,使学者直探先天心体,以先天本正之心统贯性情,彻于形上形下,从中表现出他勇于信己,直从自心中发源,主宰一立,旁情不可动摇的豪杰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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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李贽的童心说,是在泰州龙溪寻求先天自我、尊己信己精神影响下,在自己超洁孤寂的生活中熔铸成的学说,其特点是超绝世情,寻求本真自我。他对于泰州龙溪的继承,主要是气魄上的、精神方向上的,对泰州龙溪先天心体中包含的天赋道德意识,则予以剔除。如王龙溪先天正心之学,其根本宗旨在后天放下,直任先天良知流行,功夫为无,本体为有。良知本体中包含天理,这是王阳明及王门诸子的基本前提。李贽的童心说,是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童心是洁净的,没有道理格式内在于其中,童心不包括天赋道德意识。在李贽看来,童心的丧失,正是道德意识、道德规范占据以至戕害本心的结果。这是李贽的童心说与泰州龙溪的良知说的最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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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所谓童心,重在一个真字,真即未受世俗观念特别是荣利、名位、财色等浸染的本真状态。有真心,即是有童心。童心不是不接受任何观念、任何经验的绝对心体,人的心体也不可能不接受道理闻见。这样,李贽所谓童心,实际上主要不是一个哲学的观念,而是一个文学的观念。李贽并不认为他所说的童心是如佛教所谓“清静自性”,而是现实的人心。现实的人心是感觉、智识、意志等心理内容交织的总体,即使童心没有王龙溪所说的天赋良知的内容,它也不是一块能够长久不被刻画的白板。由此,人们只能保持文学上的童心——真心,不能保持哲学上的童心——白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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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的童心说,是由读龙洞山农为《西厢记》所写的叙言有感而发。童心是龙洞山农提出的概念:“知者勿谓我尚有童心可也。”李贽就此发挥议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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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什么六经,更说什么《语》《孟》乎?(《童心说》,《焚书》第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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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里可以看出,李贽所谓童心主要是一个文学概念。李贽在文学上,重自然,重真情;出于真性情、抒写真性情者,即是出于童心;不管何种文学形式,只要出于童心,就是天下至文。被人哂为“轻薄为文”的六朝骈文,徒重形式而内容空泛的举业八股文,及不为正统文学家看重的传奇、院本、杂剧等,只要出于童心,皆不碍为天下至文。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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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色之来,发于性情,由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故自然发于情性,则自然止乎礼义,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义可止也。惟矫强乃失之,故以自然之为美耳,又非于情性之外复有所谓自然而然也。(《读律肤说》,《焚书》第1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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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李贽提出了他的美学思想:自然为美。他认为,自然的东西出于真性情,在形式上是美的,在内容上是善的,自然的东西是真美善合一的。出于真性情的,自然表现为美的形式,不用人思虑安排,如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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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格清彻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格舒徐者音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荡,雄迈者自然壮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有是格,便有是调,皆性情自然之谓也。(《读律肤说》,《焚书》第1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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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彻”、“舒徐”、“旷达”等是美学风格,“宣畅”、“疏缓”、“浩荡”等是表现形式。出于真性情的作品,其内容自然表现为与自己的美学风格相适合的形式。李贽从诗律推广到文学艺术的一般形式,表达了他自然为美,自然的东西内在地具有美善合一的性质这样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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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自然即美的思想,还可以用另一个命题表达:“天地之化工即天地之无工”。他在评论杂剧的不同造诣、不同境界时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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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月》、《西厢》,化工也;《琵琶》,画工也。夫所谓画工者,以其能夺天地之化工,而其孰知天地之无工乎?今夫天之所生,地之所长,百卉俱在,人见而爱之矣。至觅其工,了不可得,岂其智固不能得之欤!要知造化无工,虽有神圣,亦不能识知化工之所在,而其谁能得之?(《杂说》,《焚书》第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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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即人为,“画工”即人为的艺术品中的高妙者。“化工”指艺术品之极高妙,疑其非人力所能为者。就艺术品的品位言,“画工”不如“化工”。而化工即无工。“无工”即自然天成,无斧凿之痕,与大自然本身所具有的、所呈现的美一般无二。“化工即无工”是说,自然的东西是最美的,艺术品由极绚烂返归于平淡,欲觅其美而不可得,美即在其觅不得中。这种自然之大美,这种造化无工,非十分高手不能知,不能为。所以李贽认为,天下之至文,皆非有意为之,皆得于无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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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既已喷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杂说》,《焚书》第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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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种情势所催生之文,出于自然,出于不得不然,自能夺化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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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所写的文章,正是他这种美学主张的体现者。李贽一生孤寂,其高洁难与世俗处,其狷介不为上司同僚容,其是非不为千古道。子女横死,家人离散,客居他乡,寄身庵院,所可语者,仅少数友朋,又只能以书信往还。故气郁情积,发为文章。其文真如弟子汪本钶所言:“言语真切至到,文辞惊天动地,能令聋者聪,聩者明,梦者觉,酲者醒,病者起,死者活,躁者静,聒者结,肠冰者热,心炎者冷,柴栅其中者自拔,倔强不降者亦无不意俯而心折焉。”(《续刻李氏书序》,《续焚书》第4页)李贽的文章如许有力,故能使生前身后一境如狂。李贽的文章,正是他的“童心说”的有力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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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二 个体原则的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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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的童心说,反对虚伪世风,主张言行出于真性情,显示出他突破旧有规范,突出个体原则的意图。李贽的突出个体原则,首先表现在对孔子权威的大胆否定。心学精髓,在自尊自信、自强自立。陆九渊提倡“奋发植立”,“激厉奋迅,决破罗网,焚烧荆棘,荡夷污泽”。在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上主张“自得、自成、自道,不倚师友载籍”(《语录》,《陆九渊集》卷三十五)。他的这种高扬个体原则的精神,在宋代理学中是很突出的。但陆九渊要冲决的,是儒学中束缚个性的僵化教条,还未能对千百世尊奉的孔子有些少触动。王阳明倡致良知之学,在良知内涵愈益扩大的同时,容纳了感情成分,个体原则得到强调。比如在是非判断上,王阳明主张道为天下之公道,学为天下之公学,非朱子可得而私,非孔子可得而私。主张“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答罗整庵少宰书》,《传习录》中)。王阳明提出这一原则,实际上针对的是朱熹的权威。但这已在一定程度上对孔子不敢疑、不敢议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有所贬落。李贽大胆提出:“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答耿中丞》,《焚书》第16页)这实际上是认为,每个人都有独立的价值,个人是独立完足的实体,不必仰赖偶像权威,这已经把个体的价值提高到一个新的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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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贽又提出,宋明儒所崇奉的道统说也是站不住脚的,他反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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