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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学至明代,疲敝已甚,学者争务知解,不肯着实研读典籍。在顾宪成看来,经学是儒家最重要的一部分,经学是一切学问的基础,无经学,则一切学问皆无坚实基础。明初学术,“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而述朱者,多述朱熹的理气心性论,朱熹的《易》、《诗》、《春秋》、《礼》诸学皆弃置不讲。明中叶王阳明崛起,所重者在思想义理,经学更加衰落。阳明弟子,多不读经书,不读子史。“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是对阳明后学的讥切语。顾宪成身当此风正盛之时,他要恢复古代儒家以经学为根柢、子史兼通,并且辅之以经济之学的笃实学风。所以,尊经是他的书院规约的一个重要内容。这个内容指示着他所要培养的学生的学问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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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顾宪成尊经,崇尚实学,所以,他虽然对阳明学开阔心胸、去除拘执的作用予以肯认,但他认为王阳明对晚明空疏狂荡士风的养成不无责任,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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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先生开发有余,收束不足。当士人桎梏于训诂辞章间,骤而闻良知之说,一时心目俱醒,恍若拨云雾而见白日,岂不大快?然而此窍一凿,混沌几亡。往往凭虚见而弄精魂,任自然而藐兢业。陵夷至今,议论益玄,习尚益下。高之放诞而不经,卑之顽钝而无耻。仁人君子又相顾裴回,喟然叹息,以为倡始者殆亦不能无遗虑焉而追惜之。(《小心斋札记》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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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王阳明以己心为判断是非的标准亦不以为然,他指出,以己心为标准,这是阳明得力处,也是阳明失误处。阳明为学宗旨“致良知”、“心外无理”、“心外无物”等,皆是从己心作主生发出来的。阳明的名言“求诸心而得,虽其言之非出于孔子,亦不敢以为非也。求诸心而不得,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亦不敢以为是也”(《传习录》中),虽在破除偶像、高扬主体意识方面有其积极作用,但亦须有一前提,即己心有判断是非的能力且所判断的是非大体不谬。否则,阳明此言只不过狂放大言者的借口。顾宪成认为,虽然人性善,人心本之天理,但人皆有气拘物敝,能保全且显发此本心者能有几人?阳明此语,惟圣人能承当。一般人既不能保证己心无恶之夹杂,也不能保证己心所作之判断无差。他阐述他的这一观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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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之去圣人远矣,其求之或得或不得,宜也。于此正应沉潜玩味,虚衷以俟,更为质诸先觉,考诸古训,退而益加培养,洗心宥密,俾其浑然者果无愧于圣人。如是而犹不得,然后徐断其是非,未晚也。苟不能然,而徒以阳明此两言横于胸中,得则是,不得则非,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与否,亦无问焉。其势必至自专自用,凭恃聪明,轻侮先圣,注脚六经,高谈阔论,无复忌惮,不亦误乎!(《泾皋藏稿》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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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宪成指出阳明之失,正是要以朱子学去中和、去矫正阳明,使士风、学风返于笃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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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二 “无善无恶”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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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宪成对王阳明以己心为判断是非的标准虽有指摘,但尚赞许其破除外在偶像、高扬自我意识的精神。他反对最力的,是阳明四句教中“无善无恶心之体”一句。他在《东林会约》“知本”一条的解释中,即详论“无善无恶”之非,后来又就这个问题与泰州后学管志道(字东溟)往复辩诘。可以说,辨无善无恶之非,是顾宪成一生学术活动中非常重要的方面,申斥无善无恶的文字,在《小心斋札记》、《泾皋藏稿》、《商语》中随处可见。《证性编》则专辨无善无恶。顾宪成为什么对性之善恶问题倾注如此大的心力,终生辩诘不遗余力?这是因为,在他看来,性之善恶问题是儒家学说的立足点,性善论一破,种种弊病皆将从中生出。顾宪成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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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先生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其立言岂不最精密哉?而犹不免于弊,何也?本体功夫,原来合一。夫既无善无恶矣,且得为善去恶乎?夫既为善去恶矣,且得无善无恶乎?然则本体功夫一乎,二乎?将无自相矛盾耶?是故无善无恶之说伸,则为善去恶之说必屈。为善去恶之说屈,则其以亲义序别信为土苴,以学问思辨行为桎梏,一切藐而不事者必伸。虽圣人复起,亦无如之何矣。尚可得而为救正耶?阳明之揭良知,真足以唤醒人心,一破俗学之陋,而独其所标性宗一言,难于瞒心附和,反复寻求,实是合不来,说不去,而其流弊又甚大耳。(《东林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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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宪成之意,心之体即性,故性善。性是本体,一切功夫,皆须作用于本体,亦皆须从本体中生发,否则功夫必是外在的。功夫外在,是造成小人乡愿的根本原因。孟子尽心知性说,其前提是性善。先天心体如无善恶可言,后天为善去恶功夫何处用?而为善去恶功夫,不过是对于先天之善的长养扩充与收摄保聚。性善说是他的本体功夫合一论的逻辑出发点。所以《东林会约》第一条即知本,知本即“识性”,识性即知性善。顾宪成辨性善,着重于批驳性无善无恶说理论上的弊病和它产生的恶果。顾宪成把批驳性无善无恶列入《会约》,就是把这个问题作为东林学派思想理论的一个重要方面。他提出,如果信从无善无恶说,则为善去恶的功夫为多余;为善去恶为多余,则《中庸》所谓大本达道、《大学》所谓学问思辨行皆无用。抛弃这些实地修养功夫,则非薄礼法、藐视圣贤之事必然难免。同时,佛教以无善无恶为本来面目,道家以“无”为最高范畴,倡无善无恶,正所以伸佛道二家之说。顾宪成说:无善无恶四字,上之收了一种高旷的人,下之收了一种机巧的人,惟有中行收他不得,只是此种人最少。就是说,狂放不羁的人以无善无恶为借口,愈行其狂放不羁;投机取巧的人以无善无恶为借口,更加不择手段。顾宪成把善定义为“天理之精”,把恶定义为“人欲做主”。无善则恶,无恶则善,人性不可能既不善又不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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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宪成进一步指出,无善无恶之“无”,有两种方式:一是离有而无,一是即有而无。离有而无,有无为对待,有无截然二分。离有而无,无是绝对的空无,无是本体。如离有而无,则善为有,为客形而不屑,于是开一玄妙法门。如即有而无,则有无为一,有与无无区别,如此将以恶为善,开一巧妙法门。玄妙法门其流弊在虚玄不实,堕于谈玄说空。巧妙法门则文奸言,泯善恶,堕于顽钝无耻。故无善无恶之论难以成立,顾宪成论证他这一思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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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善之说只是破个“恶”字,无善无恶之说并要破个“善”字,却曰“无善无恶谓之至善”,到底这善字又破不得也。只觉多了这一转,却落在意见议论中。于是有俊根者就此翻出无限奇特,张皇门户;有滑根者就此讨出无限方便,决破藩篱。始见以无善无恶为极透语,今乃知其为极险语也。(《证性编·罪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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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说,性善是儒家哲学的根本,善字一破,功夫与本体无关,高者堕于虚玄,落于意见议论,卑者堕于顽钝,落于废规矩绳墨。以其皆有离开儒家修身立本的危险,故说无善无恶是“极险语”。顾宪成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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谓之无善,则恶矣,却又曰无恶;谓之无恶,则善矣,却又说无善。只此两转,多少曲折,多少含蓄,一切笼罩包裹、假借弥缝、逃匿周罗、推移迁就、回护闪烁,哪件不从这里播弄出来?阳明先生曰“无善无恶谓之至善”,苟究极流弊,虽曰“无善无恶谓之至恶”亦宜。(《证性编·罪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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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宪成此语,将无善无恶推至自律道德的反面来论其流弊。他的目的是要说明,性善是自律道德赖以成立的基础。无此基础,则无自律道德。而道德之谓道德,就在它所依据的是某种先天原则,而不是后天的经验。假如否定这种原则,善的纯粹性、它与恶的对峙壁垒就会丧失,笼罩包裹、假借弥缝等就会借之以售。这对儒家人格修养是一种亵渎。顾宪成反复辩“无善无恶”之非,着眼点即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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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宪成对历史上有代表性的性论作了分析,他说:“无善无不善,识神也,非性也。有善有不善,气禀也,非性也。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习染也,非性也。”(《证性编·罪言下》)意思是,无善无恶的,不是“性”,而是人的认识功能。物之青黄蓝白就视其为青黄蓝白,方圆短长就视其为方圆短长,它本身没有固定不变的性质,因而不能对它的作用对象添加什么。有的人善有的人恶,这是由于他们禀气有清浊厚薄的不同,禀气不同而有的刚柔缓急,皆可为善恶。“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指人后天的可塑性,人因习染不同而有的善恶结果。顾宪成认为,以上这些说法严格说都不能叫做性。性指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人之区别与其他生物族类的先天标准。这在他就是性善。这个善不同于后天的具体的善,而是一种先天的逻辑规定。顾宪成把人性规定为先天的,这就提高了道德自律的高严性,把后天经验性的具体善恶统统排斥在人的本质规定之外,防止它们混滥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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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宪成由此极力反对王阳明“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的说法,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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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先生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此以有无当善恶也。又曰:“圣人之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此亦以好恶当善恶也。以有无当善恶似觉看深了一层,以好恶当善恶似觉看浅了一层,却于善恶本来面目并不曾道及。(《证性编·罪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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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说,“理之静”、“气之动”是理的表现形式,并非对性本身的价值判断。“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之“善恶”,是对后天行为路向所作的判断,非先天本有的标准。“无有作好,无有作恶”,即不起意,也不是“善恶本来面目”。以有无论善恶,引人入于对有无、善恶的理论讨究之中,走入上文所说之高者虚玄,故说“看深了一层”。以好恶当善恶,取消了性的先天性、高严性,而代之以旋起旋灭之意,可引发上文所谓“卑者顽钝”,故说“看浅了一层”。从这里可以看出,顾宪成认为“无善无恶心之体”根本上是错的,他不像王门弟子那样回护遮拦,以证“无善无恶”说与“性善”说不矛盾。比如,刘宗周、黄宗羲就曾认为,王阳明四句教首句是说心中本无善念恶念,非谓性本身无善恶。至善是心之本体“乃阳明定论”。刘宗周、黄宗羲所说固是阳明本意,但顾宪成认为阳明后学并未如此理解阳明四句教,故生出种种弊端。批评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一句,实际上是在批评王门后学所据的“阳明本意”。他反复指斥的高者虚玄,卑者顽钝,就是阳明弟子中两种最主要的错误,他是由批评这些错误而溯源至阳明四句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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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宪成还与泰州后学管东溟就统体之善与散殊之善、太极与无极的关系进行辩论。这个辩论也与“无善无恶”相关。管东溟将善区分为统体之善和散殊之善。统体之善即善的一般,善的总体,因此也即“至善”,散殊之善是具体道德规范,如仁义礼智等。管东溟认为,统体之善不同于散殊之善,二者是互不联系的。心之体是至善,统体之善,它不能有具体善恶。所以“无善无恶心之体”是可以成立的。顾宪成则以朱熹的理一分殊来解释二者的关系,认为统体之善即散殊之善。善是总名,此总名必有仁义礼智等分殊之名,无仁义礼智即无至善,至善即表现于仁义礼智等分殊之善中。仁义礼智不是至善的分割,仁义礼智即分别为善的全体。他用《中庸》“大德敦化,小德川流”来论证统体之善和散殊之善的关系:“一指其统体而言,所谓大德敦化也;一指其散殊而言,所谓小德川流也。仁义礼智既列四名,便属散殊……且统体之善,即散殊之善也,何曾余却一毫;散殊之善即统体之善也,何曾欠却一毫。今以其为散殊也,不得等于体统,因别而名之,颇已过于分析矣。”(《证性编·质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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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宪成与管东溟关于统体之善和散殊之善的辩论,目的仍在于证明王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一句是不正确的。这一点在他指出他与阳明分歧的关节点时也曾点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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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之所谓善乃本体之善,阳明之所谓无善之善乃名相方隅之善也。其剖析精矣。虽然,名相方隅之善毕竟从何而来?若从性外来,即一切出于安排造作,不得谓之善。若从性中来,即一切皆吾心所固有,不得谓之无矣。《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本体之善也;和,名相方隅之善也。总来只是一个。(《证性编·罪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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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宪成这里认为所谓本体即性,本体之善即性善;具体的善不自外来,而是性这一总体之善的表现;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是本体之善,发而皆中节是具体的善;未发之中是性,发而皆中节是性在具体时空条件中的“宜”。他的目的还是要论证,心体含本然之善。“无善无恶心之体”不能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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