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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浑然一气而已,张子所谓“虚空即气”是也。此是至虚至灵,有条有理的。以其至虚至灵,在人即为心;以其有条有理,在人即为性。澄之则清,便为理;淆之则浊,便为欲。(《高子遗书》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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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攀龙接受了张载的思想。以气为天地间惟一实体。气有两个最根本的属性,即虚灵和条理。气之虚灵表现为人心,气之条理表现为人性。但张载多讲气的条理,不讲气的虚灵,高攀龙以气为虚灵,这是吸取了心学特别是王阳明的思想。他还说:“气之精灵为心,心之充塞为气,非有二也。”(《高子遗书》卷四)这是把世间所有现象归结为二,一为充塞之气,一为虚灵之心。而心与气是统一的世界现象的两个方面。这一归结十分重要,它说明高攀龙综合了理学心学,把理学所认为的世界本源——气和心学所认为的世界本源——心合而为一,认为世界是即物即心的。这一点已开黄宗羲“心即气”、“盈天地皆心”与“盈天地皆气”统合为一的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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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攀龙之综合心物,以即气即心为世界万象的本质,是经由两次体悟得到的。一次是听李复阳、顾宪成讲学,悟“心不专在方寸”;一是过汀州在旅舍悟“六合皆心”。其《困学记》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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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年二十有五,闻令公李元冲(名复阳)与顾泾阳先生讲学,始志于学。以为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必有做处,未知其方。看《大学或问》,见朱子说:“入道之要莫如敬”,故专用力于肃恭收敛。持心方寸间,但觉气郁身拘,大不自在。及放下,又散漫如故,无可奈何。久之,忽思程子谓“心要在腔子里”,不知腔子何所指,果在方寸间否耶?觅注释不得。忽于《小学》中见其解曰:“腔子犹言身子耳。”大喜,以为心不专在方寸,浑身是心也,顿自轻松快活。……过汀州,陆行至一旅舍,舍有小楼,前对山,后临涧,登楼甚乐。手持二程书,偶见明道先生曰:“百官万务,兵革百万之众,饮水曲肱,乐在其中。万变俱在人,其实无一事。”猛省曰:“原来如此,实无一事也。”一念缠绵,斩然遂绝。忽如百斤担子,顿尔落地,又如电光一闪,透体通明。遂与大化融合无际,更无天人内外之隔。至此见六合皆心,腔子是其区宇,方寸亦其本体,神而明之,总无方所可言也。(《高子遗书》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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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悟,悟“浑身皆心”,心已不是与物相对的认识功能,而是通贯此身,即心即身了。心的作用已经主要不是逻辑思维,而是体验、想象、觉解等精神境界的承担者和省觉者了。身也不仅是宇宙中之一物,而是通贯了心灵、“妙万物而为言”的虚灵体了。这一悟悟得心在方寸中,而不限于方寸,为第二悟做了铺垫。第二次悟,悟“六合皆心”。心虽以身为驻着之地,但又可与宇宙万象为一,心没有时空的限制,而与大化流行融合无间。宇宙万象即心即物,己心即物即心。心物无限隔,无畛域,无分际。宇宙万象成了人的境界和觉解的符号,人与宇宙的关系不是理智认识的,而是体验观照的;不是知性的,而是审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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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高攀龙的心物合一,既是一种本体,也是一种境界。作为本体,即心即物,心物融合,作为境界,宇宙中的每一物都具有了人心投射于其上的伦理意味。他在解释朱熹“满腔子是恻隐之心”时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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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曰“满腔子是恻隐之心”,是就人身上指出此理充塞处,最为亲切。盖天地之心,充塞于人身者,为恻隐之心;人心充塞天地者,即天地之心。人身一小腔子,天地即大腔子也。(《语》,《高子遗书》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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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宇宙之理的凝聚,宇宙是人心之理的放大。天地即一大心,人心即一小天地。无心气之截然相分。高攀龙这里所谓心,已经是心、气、理、性浑然无间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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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思想同样表现在他对胡直的评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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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氏庐山辈以为心即理也,舍心而求诸物,遗内而徇外,舍本而逐末也。呜呼!天下岂有心外之物哉!当其寂也,心为在物之理,义之藏于无朕也;当其感也,心为处物之义,理之呈于各当也。心为在物之理,故万象森罗,心皆与物为体;心为处物之义,故一灵变化,物皆与心为用。体用一源,不可得而二也。物显乎心,心妙乎物。妙物之心无物于心,无物于心而后能妙物。……彼徒知昭昭灵灵者为心,而外天下之物,是心为无矩之心;以应天下之物,师心自用而已,与圣贤作处,天地悬隔。(《理义说》,《高子遗书》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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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直批评舍心而求物是“遗内徇外,舍本逐末”。高攀龙认为,天下本无心外之物,胡直以上批评实际上已有内外本末之分。心与物的关系,在心未发生感应时,一性浑然,仁义礼智潜存于其中;当心发生感应时,心中性理表现为道德理性和知识理性的二相合一而对事物发生判断,心本体呈现为不同道德规范的当机显现,即“理之呈于各当”。未感时心与物冥合,物之体显,心之用冥;已感时心与物对待,物成为心中道德理性的显示之地,心体物用,心显物冥。心与物时时为一。“物显乎心,心妙乎物”,两者不可得二。高攀龙批评的是仅以心为能思的灵明之物,天地万物为在心外的顽冥之物,心无道德理性,物无道德理性的投射这种心物二元截然对待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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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心为能知的主体,物为被知的主体,心物截然相分,而后以格物所得物理填补人心灵明,这样的思想,是以荀子为代表的儒家所持的思想。明代理学尤其是心学的一大特点即心物合一。心既是能知的灵明,也是道德理性;物既是我之外的客体,也是投射了主体道德意识的“有意味的形式”,这一点在高攀龙身上表现得十分突出。在他眼里,心与物皆是价值物,对心、物、性、理等的考察都是为了价值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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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性关系上,高攀龙主张心学的明心见性说,但掺入朱熹的功夫层次论。高攀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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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一片太虚,是广运处,此体一显即显,无渐次可待。彻此则为明心。一点至善,是真宰处,此体愈穷愈微,有层级可言。彻此方为知性。或曰:“知善是现成天则,有何层级?”攀龙曰:“所谓层级,就人见处言,身到此处,见到此处,进一层又一层。见到天然停停当当处,方是天则,此即穷理之谓也。”或曰:“虚到极处,便见至善。岂虚是虚,善是善?”曰:“只看人入处何如。从穷理入者,即虚是理,虚灵知觉,便是仁义礼智;不从穷理入者,即气是虚,仁义礼智只是虚灵知觉。缘心性非一非二,只在毫芒眇忽间故也。”(《复钱渐庵》二,《高子遗书》卷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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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攀龙这里所说的心,指心的理智、想象功能。“人心一片太虚”,是说心中本无意念,而可想象任何广远的事物。理智想象之心显则全体,无部分、无层次可言。而就心之全体言,心不仅为理智、想象主体,心还是至善驻着之地。穷此至善,则有层级可言,它不是直觉的活动。高攀龙不同意现成良知派的说法,他认为善不是现成的,浑一的。善是有层次的,善的积累即至善。对于善的获得不是明心见性式的直觉,而是经由有层级的功夫逐渐获得的。所以他也不同意“虚到极处,便见至善”的说法,而是主张一点一滴的格物功夫。虽然渐修最后达到的是“天然停停当当处”,但这一境界的获得是通过积渐功夫得到的。这里高攀龙明显主张,功夫所至即是本体。就心的各种意思合而观之,可以说高攀龙既有“明心”的思想,也有由渐修功夫见性的思想,但后者居主要地位,所以他十分强调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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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患本体不明,惟患功夫不密;不患理一处不合,惟患分殊处有差。必做处十分酸涩,得处方能十分通透。(《复钱渐庵》一,《高子遗书》卷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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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养此心纯熟至精微纯一之地,则即心即性,不必言合;如其未也,则如朱子曰“虚灵知觉一而已矣”。(《与钱启新》一,《高子遗书》卷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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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攀龙在心与理的关系上也贯彻这一点,强调功夫所至心才能是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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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者,心也,穷之者亦心也。但未穷之心,不可谓理;未穷之理,不可谓心,此处非穷参妙悟不可。悟则物物有天然之则,日用之间,物还其则,而己无与焉,如是而已。(《复刘念台》二,《高子遗书》卷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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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亦如上言,心与理一是功夫所至之后的境界。未穷理之时,心不是理,理也不显现为心。修养功夫是心与理发生交涉的惟一桥梁。承认“理者,心也”而强调功夫,通过朱子功夫而显阳明之本体,这是高攀龙思想的特点。高攀龙在功夫上宗程朱,在本体上却宗阳明。他对心的侧重,甚至对心的描述多取自阳明,如他说:“心体无有形体,无有边际,无有内外,无有出入,停停当当,直上直下,不容丝发人力。但昏杂时略绰唤醒,一醒即是本体昭然现前,更不待认而后合。待认而合,则与道为二,反成急迫躁扰矣。”(《与子往》三,《高子遗书》卷八上)这里所谓心指性体、道显现之地。去掉昏昧溷杂,即是本体。这明显是王学的路数。高攀龙在王学风靡海内之后,欲纠王学空疏之弊而返于实,调和朱子学阳明学是他所取的途径。高攀龙关于世界本体即心即物,道德主体即心即理的观点,是他从王学吸取的最主要之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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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气、心、性这三个主要范畴上,高攀龙最注重的是性。在他看来,对性的不同界定是儒家之学与释道的最重要的区别,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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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之学,所以异于释氏者,只一性字。圣人言性,所以异于释氏言性者,只一理字。理者,天理也。天理者天然自有之条理也。(《心性说》,《高子遗书》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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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氏气也,佛氏心也,圣人之学,乃所谓性学。老氏之所谓心,所谓性,则气而已。佛氏之所谓性,则心而已。非气心性有二,其习异也。性者何?天理也。……外此以为气,故气为老氏之气;外此以为心,故心为佛氏之心。圣人气则养其道义之气,心则存其仁义之心,气亦性,心亦性也。(《气心性说》,《高子遗书》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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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儒者批评佛教,多以佛教“作用见性”,即以耳聪目明、足行手持等心的作用为性,其中没有天理的内容。高攀龙沿袭了这一说法,认为性即理,心与气皆为性之用,归属于性之下。而道家“绝圣弃智”,否认道有道德义涵,这样的道即气。道教的服食炼养、长生久视之道,皆在气上用功夫,所以说“老氏气也”。佛教以心为最高范畴,我法实相,皆为心造,众生与佛,全在一心。佛教所谓心,其中也无性理的内容,所以说“佛氏心也”。儒家则以性理为心最重要的内容。在高攀龙这里,性气心三者是同一的东西的三个方面。气为构成心的材质基础,心是灵明的气,是性驻着流行之地,性是气与心的本质。从修养方面着眼,养气养心即养性。“道义之气”即性本体在气这一层面的表现,如孟子“浩然之气”之类。“仁义之心”即性本体在情感体验等心理活动层面的表现,如孟子“恻隐之心”、“羞恶之心”之类。养道义之气不是培壅“气”,而是通过修养功夫使性显发至气这个层面,并保有不失。养心即使性直透至心这个层面,时时洋溢,时时呈露。心性气三者是同一个东西的不同表现,所以“气亦性,心亦性也”。道家把一切归于气,故其性其心皆气。释家把一切归于心,故其性其气皆心。儒家以性理为中心,故气与心皆性,养气养心即养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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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高攀龙吸收了程朱陆王二家而加以融会,他的本体论逐渐入细,在东林学者中造诣最高。在参与东林讲席后,他得友朋切磋之益,不断有新的体悟。这一点从他的功夫论上也可以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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