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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本文是一种“随笔”,想怎么谈,就怎么谈,不拘什么形式。我之所以要这样写法,固然是讨便宜,固然也因为自己没有系统思想,不会写大著作,然而也还另有一点意思。近来我觉得这种随笔体颇有一些好处:自抒心得,剪除浮辞,一也;不拘格套,自然成文,二也;取材多方,不至枯燥,三也;既备大著,复自成体,四也;省时省力,可合可分,五也。系统大著,一生中能有几部?有些材料,既不适于写成大著,弃之又复可惜。零金碎玉,俱见精光。亦何妨随时写出,借以自课乎?古人学问,往往于笔记中见之。如顾氏《日知录》,陈氏《读书记》,皆特意采用笔记体裁,精心撰述,遂成名著。若所谓《油炸鬼之研究》《屁之分析》一类大著,纵使有首有尾,纲举目张,亦只好请到字纸篓中去了。话虽如此,我究竟有点“取巧”或“藏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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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立界说,不辨真伪,不拘体裁,此之谓“杂话”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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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战国思想史话 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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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个时候,国内论坛上讳“中”。从这些人看来,所谓“中”,乃是模棱妥协不彻底之别名。假如说某人不左不右而自处于“中”,这里面是含有嘲笑意味的。其实这是错了。就一般形式而言,就抽象的意义而言,“中”是不容反对的。因为“中”者,无过不及,恰到好处之谓。也许所谓“中”者非真“中”,那是另一个问题。可是既然承认其真为“中”了,而却又加以反对,这无异乎主张“过”或“不及”而后可。一面说是“过”或“不及”了,而一面却说这是对的,一面说是“恰到好处”了,一面却又说这是不对的。岂非自相矛盾?“中”者,中去声也。“中肯”,“中的”,“中理”。假若反对“中”,是以“不中肯”,“不中的”,“不中理”立教也。是恶乎可!现在有反左倾,反右倾,而作“两线斗争”的,难道不是自处于“中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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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中”字早就有误解的,如子莫“执中”,就是一个。孟子说:“杨子为我……墨子兼爱……子莫执中。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于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杨子太为己了,墨子太为人了,子莫于是站在中间,取半截杨子,半截墨子,既不彻底兼爱,也不彻底为我;似杨似墨,非杨非墨,调和融会,也似乎很得“中道”之妙了。然而“中”之为人所诟病,正由于此。“中”是不可“无权”的,不可“执一”的,不可“举一而废百”的。所以说“君子而时中”。随时处中,无一定形体方所可拘。当兼爱时,则兼爱即“中”;当为我时,则为我即“中”。“两极”皆“中”。“中”不一定在中间也。王船山说:“此一中字,如俗所言中用之中。道当如是行,便极力与他如是行。斯曰中行。”(《读四书大全说》卷六)又说:“圣人居上不骄,在下不忧。方必至方,圆必至圆。当方而方,则必不圆;当圆而圆,则必不方。故曰规矩方圆之至,圣人人伦之至也。”(《读四书大全说》卷九)这才是“中”的真义。正因为如此,所以“中道”很难。“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焉。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焉。”不是“过”,便是“不及”,最难得的是“中”,“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只要死走一条路都好办。就如“蹈白刃”,古今中外能做到的实在太多了。然而“可以死,可以勿死,死伤勇”。蹈白刃还要蹈得恰好。这就不能轻易许人了。若是照子莫执中的办法,倒很容易。这个半斤,那个八两,不分原被告,含糊了事,这种调和派或折衷派的惯技谁不会。然而“中道”不能这样廉价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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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中道”难得,怕有假冒,所以孔子早就预防道:“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又说:“乡愿,德之贼也。”“乡愿”不“狂”,不“狷”,最近于“中行”。但“似是而非”,孔子恐其“乱德”,所以特别痛恨这种人。孔子最理想的当然是“中行”之士。不得已而求其次,则宁取狂狷,而决不要乡愿。因狂狷犹可引而进之于中行,而乡愿终“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也。关于这一层,孟子讲得最透彻,后来阳明、龙溪诸大师对此更极力推阐。反对假中行,正所以维护真中行,我们不可因噎废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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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哲最富有生活的智慧和艺术,其奥妙处就在这个“中”字,一部《中庸》专言“中”,一部《易经》讲“中”的触目皆是。至于“太极”,“皇极”……都与“中”有关。而且不仅儒书,即佛道两宗,讲到竟究处,亦往往归着在“中”字上。如《庄子·齐物论》中所讲“天钧”“道枢”“环中”“两行”诸义,都是“中道”的妙谛。又如天台宗,乃中国人自创的佛教,其“一心三谛”之说,亦归着于“中”字。智者大师云:“破一切惑,莫盛乎察;建一切法,莫盛乎假;究一切性,莫大乎中。”(《传灯录》卷二十七)固然它们的“中”不见得和儒家相合,然而亦可见这个“中”字是究竟话头,尽你讲得极高妙,亦不能超过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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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战国思想史话 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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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要我用一个字标出孔子的教义,我将毫不迟疑地以“仁”字为教。《吕氏春秋·不二篇》称“孔子贵仁”,极为恰当。据阮文达公统计,《论语》中“仁”字百有五,而讲“仁”的五十八章。由此可见“仁”字在孔子学说中的重要地位。什么是“仁”?古往今来有许多说法,这里也无须繁征博引。照我的意思,“仁”只是一种恳恻不容己的心情而已。这个说法,我持之多年,而最初实由读《阳明集》启示出来。阳明在其与聂文蔚第二书中,曾用“真诚恻怛”四字讲“良知”,我认为最亲切。因之就联想到倘若移此四字去讲孔子所谓“仁”,岂不更妙?恰好《中庸》上有“肫肫其仁”一句话,用“肫肫”二字形容“仁”,和“真诚恻怛”的意味正相合。因此我就杜撰出“恳恻不容己的心情”这个说法,用以解释:“殷有三仁”,“力行近乎仁”,“仁者其言也讱”,“巧言令色鲜矣仁”……到处贯通。后来,看到陈兰甫《东塾读书记》中讲“仁”的一段,竟几乎和我所讲的如出一口,这更增加我的自信。近来从《阳明集》中又遇到一段:“吾平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仁,人心也,良知之诚爱恻怛处便是仁。无诚爱恻怛之心,亦无良知可致矣。”(《寄正宪男手墨》)这不仅证明我当初用阳明讲“良知”的话转讲“仁”字正合阳明本意,而阳明所以遇孔子于旦暮之间者,亦可于此处窥其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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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是一位人文主义者。他既不上僭于天,亦不下夷于物,而只是就人论人,“仁,人也”,“仁,人心也”,人之所以为人,人道所当然,人心所不容己,这就是我谓“仁”。王船山解释《孟子》道“直以仁为人心,而殊之于物之心”(《读四书大全说》卷十),可谓一语破的。凭着这点子“仁”,这点子“良心”,这点子“真诚恻怛”,万善百行都推演出来。直抵本源,当下具足。既不涉于天堂地狱之幽渺,又不拘于谋利计功之俾近。正大而亲切,最足见孔学之精粹。以此为基点而展开一套哲学体系,则不离心而言物,不离行而言知,不离人生而言宇宙,遂成为吾民族之一种特殊传统。这是很值得玩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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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儒家丧祭理论中,最足以见其人文主义的精神。关于这一层,在我的几种旧著中屡有说明,这里不愿重述。我现在只指出,这点人文主义的精神,这个“仁”字,的确是孔子的一种特殊贡献。其所以把许多原始时代的遗迹加以合理化,赋予新意义,新解释,而很巧妙地把古代文化遗产承受下来者在此,其所以独别于各宗各派者亦在此。“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礼”是从古传下来的。但把“仁”字当作“礼之本”,在各种“礼”中都贯注以人文主义的精神,却是孔子所特创的。如八蜡之祭,分明是一种拜物教的遗迹。然而孔子却根据“使之必报之”的大义,而云:“蜡之祭,下及昆虫草木,仁之至,义之尽也。”(《礼记·郊特性》)可谓点铁成金。张横渠说:“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无一事而非仁也。”(《正蒙·天道》)这句话最能道出孔学深旨。顾亭林《日知录》中有“肫肫其仁”一条,正可作为这句话的具体注脚。试根据这个要点,就各种问题和道墨名法阴阳诸家作一比较研究,当更觉这个“仁”字其妙无穷,这里姑不具论。总之,人只是人,不是神,不是兽。而人之所以为人者就在这个“仁”字,所要“依于仁”,这就是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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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战国思想史话 三、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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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在中学上学,有一位基督教会的朋友偶尔和我谈到孔子学说的中心观念,他拈出一个“仁”字,而我却主张一个“诚”字,因为“仁”字和他们的“博爱”教义相类,而我那时候正读周濂溪的《通书》,特别重视“诚”字,各就自己的观点立论也。现在想来,有些好笑。就看上节,用“真诚恻怛”四字讲“仁”,可知“仁”和“诚”在实际上是一而二,二而一,不能截然分开。如果各自孤立地去讲,那么“仁”也将不成其为“仁”,“诚”也将不成其为“诚”了。大概先哲讲学,最重亲切体验,具体认识。会得彻时,纵说横说,无非这些字。什么“性”啦,“天”啦,“中”啦,“仁”啦,“诚”啦,虽然各有取义,各从一方面立说,而精神、脉络,实自贯通。倘若咬文嚼字,泥守训诂家的方法,而不能观其会通,“心知其意”,那么到处都将成为断港绝潢。象我们那样讲“仁”和“诚”,这是一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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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二十五年前,我还在北大上学的时候,有一次课堂上马夷初先生提出墨子兼爱和孔子所谓仁何以不同的问题。我回答道:“孟子辟告子义外之说。若墨子的兼爱,正可谓之仁外了。”先生首肯。大概一般讲“兼爱”或“博爱”的都是从人群利害的计较上出发,着眼在范围的广大,是从外面生做起来的。但孔子所谓“仁”,却是内发的,是从性命本源自然流出来的。所以说:“孝弟为仁之本”,“仁之实事亲是也”。专从人情最诚挚最“真诚恻怛”处讲“仁”。子贡以“博施济众”为“仁”,孔子不以为然,而告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矣”。他讲“仁之方”,总要从“近”处起。他要的是真情至性,至于范围大小,“兼”不“兼”,“博”不“博”,那倒是还在其次的。“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这样从根本上自然发展成长起来,是儒家讲“仁”最特异的地方。可是也正因为这样,所以“仁”和“诚”分不开,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义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这是讲“恕”呢?“诚”呢?浑然一片!由此可知《中庸》上大讲“诚”字,正是子思善于发挥乃祖教义处。此处看不透,孔家哲学简直就不能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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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在子思以前,讲“诚”字的很少,偶然讲到,也很朴素,不过一种普通德性,所谓“诚信”或“诚实”罢了。到子思手里,却把它提升到最高地位,当作自己学说中的一个最高概念。所谓“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以至于“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参天地,赞化育”;所谓“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所谓“至诚如神”,“至诚无息”。这比起孔子“仁”的观念,实更是扩大而深化了。及周濂溪作《通书》,简直拿“诚”字代表“太极”,更富有玄学的意味。后来这种观念普遍流行于学界。直到明清间诸大师,如刘蕺山、孙夏峰等,都提出“慎独”作诀窍,集中力量于“诚”一关,而这个“诚”字几乎成为道学界的单传秘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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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什么是“诚”?就字义讲,“诚”只是“真实无妄”的意思。实情,实理,实事,实物,一真一切真,实实在在的宇宙,实实在在的人生,此之谓“诚”。“诚”的反面,是虚幻,是杂霸。儒者的“唯诚论”,是从和各种“虚无主义”及“机会主义”的斗争中发展起来的。自庄列的梦幻人世,释氏的方法唯心,以至所有各色各样的怀疑论、诡辩论,一切不承认宇宙人生是非善恶的实有性者,都可归之于“虚无主义”。自霸者假仁假义,乡愿的同流合污,以至苏张申韩,所有一切乘时侥幸,偷取功名者,都可归之于“机会主义”。用顾泾阳的说法,前者只成就一个“空”字,后者只成就一个“混”字;而且此两者往往合而为一,以“空”为体,以“混”为用。总而言之,不“诚”而已。一个“诚”字,两头开刀,高不入于“空”,卑不流于“混”。这才是儒者大中至正之道。假若不是这样,则“牛生马,桃本而李花”,天不成其为天,地不成其为地,是非善恶,纷然无辨,真所谓“不诚无物”,还成个什么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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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主义”和“机会主义”虽同是不“诚”,但因为前者所托较高,常被取为后者的理论基础,故儒者在理论方面,攻击“虚无主义”为尤甚。顾泾阳谓:“周元公不辟佛,但其书字字辟佛可也。”濂溪的书何以字字与佛相反?即因其整个理论系统建立在“诚”字上,处处和佛家之一切皆空者不能相容也。在与“虚无主义”对立的理论中,还有个“有”字,比“诚”字用得更普遍。“有”者,实有也,亦即“诚”也。当魏晋时代,“虚无主义”最为流行。裴頠即作《崇有论》以反对之,张横渠以为到处都是“有”,而并没有“无”,以为圣人只言“幽明之故”,而不言“有无之故”。他说:“大易不言有无,言有无诸子之题也。”这类反虚无主义的话,在《正蒙》中讲得很多,和“唯诚论”的精神完全是一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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