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1985930
惠施答:“行。”
1701985931
1701985932
庄周说:“问题就来了。儒派,墨派,杨派,公孙龙派,加上你,五派了,都是真理化身,却又互相批判,到底谁是真真理呀,也许都不是,同鲁遽玩声学表演那样吧?”鲁遽调瑟,二十五弦调成同一频率,然后任意拨动一弦,其余二十四弦全都跟着振动,发出共鸣音,嗡嗡许久,使那些不懂声学常识的学生啧喷称奇。庄周以此批评惠施同鲁遽一样玩表演骗人。
1701985933
1701985934
惠施说:“他们四派还在找我辩论。辩论嘛,我用逻辑批倒你,你用喉嗓压垮我,就是那样一回事。不过,我迄今看不出自己有哪点错,怎能说我同鲁遽那样呢!”
1701985935
1701985936
庄周深知这位论敌既愚勇又顽强,不会回头,临别讲了两个故事给惠施听。一个故事说,齐国有个糊涂虫,阉割儿子,送去替人守门,拾得铜铃,他倒缠了又裹,怕碰坏了。又一个故事说,楚国有个好斗客,寄居主人家,动辄吼骂守门人,半夜乘渡船,又同船夫打架。勇则勇类,只怕船夫不让他活着登岸。庄周以故事诤谏老朋友,为他担忧。惠施认为自己是创伟业的雄才哪听得入耳呢。后来,惠施受命联络齐国,出使楚国赵国,混得国际知名,风光一时。
1701985937
1701985938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庄周家中。庄周之妻死了,惠施登门吊唁。
1701985939
1701985940
这时候庄先生坐守棺旁,两腿八字张开,很不严肃,手拍瓦盆伴奏,毫无愁容,正在唱歌。看见惠施来了,也不起身接待,仍唱他的。
1701985941
1701985942
惠施说:“伉俪多年,同床共枕,她为你养儿成人,自己送走青春,老了,死了。你看得淡,不哭也行。可你竟然敲盆唱歌。你不感到做得大过分了吗?”
1701985943
1701985944
庄周说:“你说错了。我也是人啊,哪能不悲伤。但我不能一味受感情支配,还得冷静想一想呀。我想起从前,那时她未生,不成其为生命。更早些呢,不但不成其为生命,连胚胎也未成。更更早些呢,不但未成胚胎,连魂气也没有。后来呢,恍恍惚惚之际,阴阳二气交配,变成一缕魂气。再后来呢,魂气变成一块魄体,于是有了胚胎。再再后来呢,胚胎变成幼婴,她生下来,成为独立生命。生命经历了种种苦难,又变成死亡。回顾她的一生,我联想到春夏秋冬时序的演变,多么相似哟。现在她即将从我家小屋迁往天地大屋,坦然安卧。我不唱歌欢送,倒去嗷嗷哭送,那就大不懂得生命原理了。这样一想,我便节哀,敲盆唱起歌来。”
1701985945
1701985946
惠施双手奉上一袋赙金,放入瓦盆,默然而去。从此竟成永别,两人各忙各的事务,如鱼之相忘于江湖。又过了若干年,待到这一对论敌重逢时,已经幽明隔路,一个躺在墓中,一个站在墓前,再不能互相辩难了。
1701985947
1701985948
这时候庄先生人过中年,将入老境,著书犹未完成,生活仍旧清苦,不得不设馆授课,补贴家用。一日领着几个学生到远郊去,路过惠施之墓,见墓草凄凉的青青,不胜感慨,就向学生讲了一个寓言。话说楚国郢都有个泥匠,鼻尖上溅一滴石灰浆,凝成白痕一点,不愿擦掉,却请一个木匠用锛子来锛削。泥匠屹立,毫无惧色,眼都不眨。木匠握着锛子旋转成风,逼近鼻尖,不用眼看,只用耳听,一下就削掉了石灰点,不留伤痕。宋元君闻知,叫木匠表演。木匠回答说:“我还能用锛削。可惜我的唯一对手那个郢都泥匠。他去世多年了。“这个寓言留给后代“郢正”“斧削”之说,至今犹用。
1701985949
1701985950
庄先生讲完后,拱手遥向惠施之墓行礼,悲叹说:“先生啊,你死后,我再也找不到够格的对手了。我同谁辩论呀,这寂寞的世界!”
1701985951
1701985952
庄先生设馆授课编的讲义有哪些内容,没法考证。想来或许就在《庄子》一书中,诸如内篇的《逍遥游》、《齐物论》、《人间世》、《大宗师》和外篇的《骈拇》、《在宥》、《天道》、《天运》以及杂篇的《庚桑楚》、《寓言》、《天下》之类。坐馆授课以外,他还重视引着学生游山玩水,随处找寻课题,讨论之、阐发之,帮助学生悟道明德。《庄子》书中记载,最有趣的两堂课在这里说说。
1701985953
1701985954
一日庄先生引学生去游山,遥见一裸大树。枝叶茂盛。他问树下住宿的砍匠:“要砍这裸大树吗?”砍匠答:“没用处,不砍。”他回头对学生说:“因为没用处,所以不挨刀。这棵大树命好,能活满天年了。”走下山来,天快黑了,就到一位友人家中投宿。友人高兴,吩咐童仆杀鹅待客。童仆请示:“两只公鹅,一只爱叫,一只不爱叫,杀哪一只?”友人说:“爱叫的有用处,夜晚能防贼呢。杀那只不爱叫的吧。”翌日,学生提问:“那棵大树没用处,所以不挨刀。可是那只公鹅,没用处却挨了刀。有用无用都可能挨刀,老师站在哪一边?”他忍不住笑了,说:“一边是有用,一边是无用,两边都站不得,只好站中间了。那我庄周就站在有用无用之间吧,从有用那边看我是无用,从无用那边看我是有用。站在有用无用之间,两边欺骗人,所以我活得很累啊。要想活得轻松愉悦,只有驾乘双冀,一翼修道,一翼养德,随风漂泊,逃出了有用无用的范畴,既不受称赞,也不受谴责。顺应社会的变革,改换自身的形色。一会儿是天上的金龙,一会儿是洞中的黑蛇,不要有固定的住宅。该显扬便显扬,该隐匿便隐匿,总以合乎天性为原则。”
1701985955
1701985956
另一日庄先生游雕陵山,观赏一片果园,伫立篱外,久久不去。一只巨大的怪鹊飞来袭击他,捅他前额一翅膀,然后翔入果园,歇翅果子树上。庄先生跨篱入果园,用弹弓瞄怪鹊,正准备打。这时候又瞥见怪鹊旁飞来一只蝉,放声鸣噪,显得非常忘我。紧接着是蝉的后面爬来一只螳螂,正要捕蝉,也显得很忘我。螳螂后面呢,那只怪鹊盯住蝗螂,正要啄食,同样显得忘我之至。看到这里,庄先生震惊了,叫出声来:“哎哟!一个吃一个,可怕的食物链!贪利忘我必有险呀!”赶快收起弹弓,转身越篱而逃。恰好这时候果园管理人追赶过来了,骂他偷果子。他解释不清,低头快步回家去。此后三日心情仍不舒畅。日常侍候在身边的学生蔺且,跟踪追问:“老师近来好像不快,为啥事呀?”庄先生说:“我在反省。我只顾营养身体,忘记了保全自己。三天前散步到雕陵山,忘记保全自己,所以怪鹊飞来警告我,翅膀搧我前额。我溜进果子林,又误入忘我境界,讨得管理人一顿臭骂,把我当作小偷。三天不快,正为此事。”
1701985957
1701985958
光阴易过也就更艰难了,转瞬年到半百,庄先生早己不做漆园吏、生活也更加艰难了。在他五十一岁那年,列强环伺中的宋国崛起一位名偃的暴君,公开宣布称王,史称宋王偃的便是。从前,在这个既贫且弱的小国,头头都只称君,不敢称王。宋王偃称了,意味看对列强挑衅,置宋国于危亡之逮。向国际示威的同时,又在国内扩军备战,横征暴敛,动辄杀人。庄先生以疏离的心态观社稷,以清醒的眼光看社会,履霜而知坚冰将至,不再进城到国都去,免惹祸事。他有个老朋友,前不久拜见了宋王偃,当面献策。暴君听了,甚合口味,赐车十辆。此人特来请庄周去家中看车展,意在炫耀。庄先生念旧谊,泼冷水劝告说:“算了吧。听我讲个故事。黄河边一户织苇席的贫民,小儿下河潜渊,瞎摸摸起宝珠,价值千金。老父恐惧,命令小儿快捡石头砸碎。老父说,千金宝珠从来都是噙在黑龙口腔内的,你能摸到,准是黑龙睡了。若是醒着,到哪去捞你的尸呀!老兄,听听劝吧。宋国政界水比渊深,宋国暴君心比龙狠。赏你车十辆,准是他睡了。一旦醒来,咬死你,嚼你成肉渣!”
1701985959
1701985960
无独有偶,穷小子曹商嘴巴特别甜,被暴君宋王堰派往秦国办事。事毕,秦王高兴,赐车百辆。曹商归来,想起隐士庄周为人高傲,现在该向他显显光荣了,便去陋巷庄家看望。这时候庄先生正忙着织草鞋,无暇接客。曹商说:“要说无能吧,我也真无能。困在贫民区,打草鞋为生,面黄肌瘦的活受罪,那我承认,的确无能,不敢和老兄比。不过呢,派出国办外交,只须见见大国之王,屁股后面就能跟回一百辆车。这点能耐嘛,哈哈,还有!”庄周说:“听说秦王生疮,背部生痈疮,悬赏求医。赏格很高。能给背痈排脓消炎的,每次赏车一辆。能给肛痔吮脓舔血的,每次赏车五辆。原则是越下作赏车越多。你恐怕吮舔了二十次吧,不然怎能领赏那么多车。哎哟哟,你真行!”庄先生首创国骂之极品,嘉惠我士君子,沿用至今,使那些阿谀权势的历代小人感到不快,却又不好声辩。此正吾人之大快也。
1701985961
1701985962
暴君有时候也要谈谈仁,作爱人状。宋王偃想必也谈过,所以宋国太宰也要研究仁了。听说德士庄周很有理论修养,特来请教仁的道理。庄先生说:“虎狼就很仁嘛。”太宰吃惊,问是什么意思。
1701985963
1701985964
庄周说:“虎狼父子相亲相爱,难道不仁。”
1701985965
1701985966
太宰说:“我问的是至仁,最高标准的仁。”
1701985967
1701985968
庄周说:“至仁不偏不私,忘亲忘爱。”
1701985969
1701985970
庄先生认为仁义孝悌忠信贞廉种种德行,往好处讲是自我激励,往坏处讲是自我虐待,并无高尚可言。这些东西都是社会出了大问题以后的补救措施。儒家所言所行不过如此。《庄子》一书多次批判儒家思想的核心,仁。他说虎狼很仁,辞锋暗戮暴君,兼刺儒士扮演伥鬼角色。这样答太宰问,就别想在宋国捞得一官半职了。
1701985971
1701985972
宋国不用庄先生,仅让他做漆园吏。那么别国呢,有聘用过他的吗?据《庄子》载,除了梁国,他还到过晋国和赵国,但都不是受聘去做官。再看《史记》庄子小传,楚威王请庄子去做相爷一事,显系司马迁从《庄子·杂篇·列御寇》中剥离出来的。有以异者,原文简洁,只说某国使臣来聘庄周做官,未说楚威王,也未说聘去做相爷。“楚威王”“做相爷”那是司马迁说的,不知何所据而云然。令人质疑,以此。不过那个故事很可能是真的。由于编在“庄子将死”一段之前,可以推测那是庄先生晚年的故事。某国使臣来聘,庄先生对他说:“宗庙年年祭祀,要宰杀几头牛,供作栖牲。你还记得那些栖牲牛吗?祭祀前三个月,从牧场选出来,披红挂彩,吃嫩草,喝豆浆,不耕田,不拉车,专责饲养,何等阔气!奈何时限一到,牵入宗庙,可怜可怜,想变一头没娘养的小犊,唉,都不可能啦!”听出弦外之音,使臣只得颓然而返。至于楚国派遣大夫两名,来到宋国濮水(今名茨河)岸边,通知庄周说,请他做相爷,倒有这回事,载在《庄子·外篇·秋水》。但原文也未说楚威王,只说楚王,文字也迥异于(史记》庄子小传。据原文说,庄周听了,反应冷淡,依然坐持钓竿,眼盯浮子,头也不回,说:“听说贵国御苑养过一只灵龟,三千岁啦,不久前才去世。楚王吩咐,遗骸用白绸裹,殓入宝箱,荣哀规格很高,供藏庙堂之上。设想二位就是这只灵龟,此时该怎样想?是甘愿死去,留下尊贵的遗骸。享受香火的供奉?还是宁肯苟活,拖着尾巴,爬在污泥塘中?”
1701985973
1701985974
两位大夫都说:“当然宁肯活着,拖着尾巴,爬在污泥塘中。”
1701985975
1701985976
庄周说:“请二位回你们楚国去。恕不奉陪,我要拖尾爬泥去啦。”
1701985977
1701985978
这两则拒聘的记载,言语滑稽,风度潇洒,其中应有事实的影子吧,但是出自庄先生本人的戏笔,敷采增华、成了文学作品。后人何必孜孜以求,考核史实真假。准此,我认为《庄子·杂篇·列御寇》记载的“庄子将死”一段也是庄先生戏笔之作,不必断定为庄先生死后由弟子写的。这则记载很有趣,今述之。
1701985979
[
上一页 ]
[ :1.7019859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