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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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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王先谦的这篇自序,单从学理上说,牵强之处颇多,实在有失宗师风范。但对王先谦自己而言,这些问题似乎已不再重要。然而,无论如何,他在学理上还是说对了一点,《庄子》这部书,确实是乱世之下的过激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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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并不是王先谦的独创之见,前辈学者也每每言及于此,比如宋代的黄震比较老子和庄子,说后者值得称道的言论虽然更多一些,但悖理之处也更极端,因为《老子》是隐士之书,而《庄子》是乱世之书。(《黄氏日抄》卷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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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说庄子的那套道理基本行不通,这也算是古今学者们的一个共识了。司马迁就说过庄子的学说汪洋恣肆、随心所欲,只顾自己舒心,所以王公大人们找不到可以应用这些学说的地方。(《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及至魏晋年间,庄子研究的黄金时代,郭象,这位《庄子》最著名(不过至少有一半是骂名)的注释家,在为自己删定的《庄子》所作的序言里(3),虽然赞许了庄子“知本”,还文采斐然地为他说了不少好话,但也认为他的那些狂言距离现实社会太远,正确而没有用场,高明而无法实行。而在郭象的注释里,甚至直接批评了庄子那种隐居山林的所谓“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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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这也许正是庄子所要追求的效果,但是,对于今天的普通读者来说,恐怕很难领会郭象当年的这番感慨,现在看看那么多人生导师讲解庄子,讲庄子的智慧对我们现实生活的真切指导,比实用更实用,比日常生活更日常生活呀,怎么能说“正确而没有用场,高明而无法实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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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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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就出在时代背景上。从春秋以至战国,社会越来越乱,《庄子·内篇·人间世》讲孔子来到楚国,当地一位名叫接舆的狂人唱着歌走过孔子的门前,歌是这样唱的:“凤啊,凤啊,德行为什么这么衰败?未来不可期待,过去也不可追怀。天下有道的时候,圣人出来做事;天下无道的时候,圣人保命全生。如今这个世道呀,能免遭刑罚就算不错了。福比羽毛还轻,可就连这点薄福也不知向哪里去寻;祸比大地还重,人却根本没处躲避。……”(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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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庄子的愤世和过激,这段话我们就打个折扣来听好了,但就算它在客观性上有几分偏颇,至少逼真地道出了庄子对当时世界的主观感受。所以我们要理解,庄子正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发出自己那一家之言的,而正如王先谦说的,如果换到一个好时候,他也未必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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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这个时代里,知识分子明明可以混得很好。战国年间,百家争鸣,有思想、有学问的人受到了空前的重视,尤其是那些学派领袖、一代宗师,更是威风得不得了。儒家在孔子死后,弟子们开始分帮结派,各谋一派大好前程,像子夏这样的重要弟子可以被魏文侯尊为老师;再到后来,就连私淑孔子的孟子,这位颇有学究气的、爱理想而不爱钱财的人物,尽管一辈子处处碰壁,但社会地位和收入水平都是金领中金领,甚至连他的学生都有看不惯的,一名叫做彭更的弟子就这么问过他:“老师,您这一出门,几十辆车浩浩荡荡的,跟随您的人足有好几百,吃完这国吃那国,是不是有点过分呢?”(5)(《孟子·滕文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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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因讲究繁文缛节而被人诟病的儒家这么风光,就连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的墨家也很风光。虽然墨家组织内部厉行苦行主义,但墨家弟子同样是各国诸侯高薪延揽的人才。更有甚者的是,当时有远见的国君可以拿出千金买马骨的精神,就算你没多大学问,没多大本事,一样有机会得到不错的待遇,而且还可以堂而皇之地不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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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看那些争鸣不休的百家学者,尽是些有钱、有地位的人,甚至连国君都要对他们执弟子之礼。这还不说,就算国君做到了这个份上,学者们还是可以矜持倨傲,挑三拣四,国君却不能发作。这是整个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受到最高礼遇的时代,但庄子跟他们不一样,虽然也有一肚子学问,却甘心做一名隐士。换句话说,他始终都是弱势群体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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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庄子的家境原本该也不会太过贫寒,因为别说他能写出这么漂亮的文章,也别说他能阐释这么玄妙的思想,就算他能把自己文章里的所有字符认全,这在当时就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庄子语言的磅礴纵恣远胜于同时代的其他学者,这让人想起霍布斯的话来:“人们的语言愈丰富,他们就愈加比普通人聪明或癫狂。”(《利维坦》,p.23)而要造就出这么高的文化素养,少不了有点家世或财力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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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满腹经纶的庄子不愿意像其他学者一样奔走于诸侯的门庭,享受优渥的待遇,他觉得这个世界太危险了,太污浊了,他也觉得这个人生太不可预料了,今天的座上宾可能就是明天的刀下鬼,所以他要和世界保持距离。而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一个显而易见的代价,自然就是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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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因此会赞叹庄子是一位高洁之士,但试想一下,如果我们身边就生活着这样一个人,我们一般会用“愤世嫉俗”这个词来形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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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该怎样看待一位愤世嫉俗的人写下的愤世嫉俗的文章呢?(6)我们不妨试想一位饱受感情摧残的女子声泪俱下地控诉着“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虽然表达了情感上的真实,却绝对不是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客观真理。如果这位女子把自己的心里话写成了一本书,让那些人生导师们拿着它去指点所有和谐社会里的幸福家庭,他们会怎么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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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断章取义再加上牵强附会,至少也要将之裁减合体,切不可让那些急需滋补的读者们看到它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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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问可知,他们成功了。而唯一令人遗憾的是,他们的成功也许来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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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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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成功的确来得太晚了。在过去两千多年的漫长历史上,庄子一直没能把自己这个大智慧的人生导师的形象饱满起来,不断地有一些以“铁肩担道义”自居的人站出来对他指指点点,或是批判,或是不屑,甚至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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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当中对庄子最早的批评来自先秦的最后一位大儒荀子,他说庄子等人“猾稽乱俗”(《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又单独批评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后边这句话出自《荀子·解蔽》,是专门分析何者为蔽、又该如何解蔽的。归纳一下荀子的说法,所谓蔽,就是泥于一己之偏见,片面地看待问题。然后荀子就开始逐次批评百家之学都蔽在哪里,庄子的问题就在于“蔽于天而不知人”,也就是说,庄子只知道片面地强调顺应自然,却不晓得人事是怎么回事。读者这时候不免好奇,很想知道诸子百家当中有谁看问题是不片面的。——很好,荀子一定正在期待着这个问题,因为他马上就把本门的祖师孔子推到了答案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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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汉代,儒家大宗师杨雄批评庄子昧于君臣之义(《法言·问道》),放荡不羁而不守礼法(《法言·五百》)。站在杨雄的角度,这算是很严厉的批评了,不过他倒也没觉得庄子一无是处,当有人问他庄子之学有何可取的时候,他表达了和王先谦一样的见解:“少欲”。(《法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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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杨雄的门户之见实在太大,纯以自家学术为标杆,这在另一段对话里被暴露得一清二楚——当又有人问他邹衍和庄周有何可取之处的时候,他说,他们的那些话么,凡是好话就取,不好的话就不取。人家追问他何谓好话、何谓不好的话,他说合乎经典的就是好话,否则就不是。(《法言·问神》)今天的读者很有必要想想当时的背景,也就是说,杨雄所谓的经典都是哪些呢?——那时候已经“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了,所以,所有的经典都是儒家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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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和杨雄批评庄子,多少带了些时代和门户的偏见,但就在庄子之学最当红的魏晋年间,道家名人葛洪竟然也站出来批评庄子,见地和郭象差不多,也是说庄子那些话实在太高了,高到落不到实处,听起来云山雾罩,做起来手足无措,这就像宝剑缝不了衣服,大象捕不到老鼠,金属做的船不能凌波航行一样。(《抱朴子外篇·用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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