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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771 其实在这个时代里,知识分子明明可以混得很好。战国年间,百家争鸣,有思想、有学问的人受到了空前的重视,尤其是那些学派领袖、一代宗师,更是威风得不得了。儒家在孔子死后,弟子们开始分帮结派,各谋一派大好前程,像子夏这样的重要弟子可以被魏文侯尊为老师;再到后来,就连私淑孔子的孟子,这位颇有学究气的、爱理想而不爱钱财的人物,尽管一辈子处处碰壁,但社会地位和收入水平都是金领中金领,甚至连他的学生都有看不惯的,一名叫做彭更的弟子就这么问过他:“老师,您这一出门,几十辆车浩浩荡荡的,跟随您的人足有好几百,吃完这国吃那国,是不是有点过分呢?”(5)(《孟子·滕文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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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773 不但因讲究繁文缛节而被人诟病的儒家这么风光,就连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的墨家也很风光。虽然墨家组织内部厉行苦行主义,但墨家弟子同样是各国诸侯高薪延揽的人才。更有甚者的是,当时有远见的国君可以拿出千金买马骨的精神,就算你没多大学问,没多大本事,一样有机会得到不错的待遇,而且还可以堂而皇之地不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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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775 所以我们看那些争鸣不休的百家学者,尽是些有钱、有地位的人,甚至连国君都要对他们执弟子之礼。这还不说,就算国君做到了这个份上,学者们还是可以矜持倨傲,挑三拣四,国君却不能发作。这是整个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受到最高礼遇的时代,但庄子跟他们不一样,虽然也有一肚子学问,却甘心做一名隐士。换句话说,他始终都是弱势群体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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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777 当然,庄子的家境原本该也不会太过贫寒,因为别说他能写出这么漂亮的文章,也别说他能阐释这么玄妙的思想,就算他能把自己文章里的所有字符认全,这在当时就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庄子语言的磅礴纵恣远胜于同时代的其他学者,这让人想起霍布斯的话来:“人们的语言愈丰富,他们就愈加比普通人聪明或癫狂。”(《利维坦》,p.23)而要造就出这么高的文化素养,少不了有点家世或财力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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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779 但满腹经纶的庄子不愿意像其他学者一样奔走于诸侯的门庭,享受优渥的待遇,他觉得这个世界太危险了,太污浊了,他也觉得这个人生太不可预料了,今天的座上宾可能就是明天的刀下鬼,所以他要和世界保持距离。而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一个显而易见的代价,自然就是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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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781 我们因此会赞叹庄子是一位高洁之士,但试想一下,如果我们身边就生活着这样一个人,我们一般会用“愤世嫉俗”这个词来形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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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783 那么,该怎样看待一位愤世嫉俗的人写下的愤世嫉俗的文章呢?(6)我们不妨试想一位饱受感情摧残的女子声泪俱下地控诉着“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虽然表达了情感上的真实,却绝对不是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客观真理。如果这位女子把自己的心里话写成了一本书,让那些人生导师们拿着它去指点所有和谐社会里的幸福家庭,他们会怎么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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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785 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断章取义再加上牵强附会,至少也要将之裁减合体,切不可让那些急需滋补的读者们看到它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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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787 不问可知,他们成功了。而唯一令人遗憾的是,他们的成功也许来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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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792 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1702008537]
1702008793 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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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795 他们的成功的确来得太晚了。在过去两千多年的漫长历史上,庄子一直没能把自己这个大智慧的人生导师的形象饱满起来,不断地有一些以“铁肩担道义”自居的人站出来对他指指点点,或是批判,或是不屑,甚至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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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797 史料当中对庄子最早的批评来自先秦的最后一位大儒荀子,他说庄子等人“猾稽乱俗”(《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又单独批评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后边这句话出自《荀子·解蔽》,是专门分析何者为蔽、又该如何解蔽的。归纳一下荀子的说法,所谓蔽,就是泥于一己之偏见,片面地看待问题。然后荀子就开始逐次批评百家之学都蔽在哪里,庄子的问题就在于“蔽于天而不知人”,也就是说,庄子只知道片面地强调顺应自然,却不晓得人事是怎么回事。读者这时候不免好奇,很想知道诸子百家当中有谁看问题是不片面的。——很好,荀子一定正在期待着这个问题,因为他马上就把本门的祖师孔子推到了答案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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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799 及至汉代,儒家大宗师杨雄批评庄子昧于君臣之义(《法言·问道》),放荡不羁而不守礼法(《法言·五百》)。站在杨雄的角度,这算是很严厉的批评了,不过他倒也没觉得庄子一无是处,当有人问他庄子之学有何可取的时候,他表达了和王先谦一样的见解:“少欲”。(《法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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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801 但杨雄的门户之见实在太大,纯以自家学术为标杆,这在另一段对话里被暴露得一清二楚——当又有人问他邹衍和庄周有何可取之处的时候,他说,他们的那些话么,凡是好话就取,不好的话就不取。人家追问他何谓好话、何谓不好的话,他说合乎经典的就是好话,否则就不是。(《法言·问神》)今天的读者很有必要想想当时的背景,也就是说,杨雄所谓的经典都是哪些呢?——那时候已经“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了,所以,所有的经典都是儒家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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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803 荀子和杨雄批评庄子,多少带了些时代和门户的偏见,但就在庄子之学最当红的魏晋年间,道家名人葛洪竟然也站出来批评庄子,见地和郭象差不多,也是说庄子那些话实在太高了,高到落不到实处,听起来云山雾罩,做起来手足无措,这就像宝剑缝不了衣服,大象捕不到老鼠,金属做的船不能凌波航行一样。(《抱朴子外篇·用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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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805 至少最后一句葛洪说错了,这就是今天的小学生胜过古代高知的地方。当然,我们还可以说宝剑本来就不是用来缝衣服的,大象也不该去捕老鼠,庄子之学是做大事的,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这种话只有读原文才能感受到那种摄人心魄的气势)。但问题是,一来相对于庄子之“大”,现实世界里再大的事都是小事;二来这天地之正和六气之辩到底能怎么乘、怎么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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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807 其实,说《庄子》没多大用处倒也罢了,毕竟让人“少欲”也算它的一大功劳,但更严厉的批评是:《庄子》不但没用,而且有害;不但有害,而且有大害。——就在庄子之学的鼎盛时期,东晋名士王坦之写下了一篇著名的《废庄论》,顾名思义,这是要把庄子废掉。王坦之的理论素养很高,而且知己知彼,擅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庄子的逻辑来批庄子自己,说他对天下益处太少,害处太多,对世道人心的沦丧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晋书·王坦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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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809 但是,在晋人的玄学大风气之下,王坦之虽然有高官显爵,虽然有生花妙笔,毕竟也没能把庄子废掉。但或许能让王坦之欣慰一些的是,大约就在他去世的当年,在长江以北的“沦陷区”,前秦皇帝苻坚颁布诏书,作为尊崇儒学的一项重要措施,把《庄子》、《老子》和谶纬之学一并严禁,违反者会被处以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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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811 史料并没有记载是否有哪个“放荡不羁而不守礼法”的玄学爱好者为《庄子》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或者庄子之学在北方到底遭受了多大的影响,倒是提到有一位尚书郎王佩因为读了谶纬之书被苻坚杀掉了,从此“学谶者遂绝”。(《资治通鉴》卷103)苻坚,这位几乎一统天下的氐族雄主,用严苛的暴力手段维护了温柔敦厚的儒学,当然,顺便着也维护了一下前秦政权的稳定。王坦之的心愿居然被苻坚完成了,也许真是笔杆子不如枪杆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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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813 但庄子的“流毒”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清理干净的,所以批判还会继续下去。及至宋代,程颐和朱熹这两大儒宗对庄子都很不满。程颐采取了一个很有个人风格的决绝态度:一生不读《庄子》,(《困学纪闻》卷10)朱熹看上去则要豁达一点,有时还说庄子见识比较高超,气度比较豪迈,但他对庄子的那些“伤风败俗”之言极为愤慨——比如《庄子·内篇·养生主》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这句话从字面看来并不太难理解,是说做好事要注意别给自己招来名声,做坏事也要注意别给自己惹上官司,这才是保全性命之道。其言下之意似乎是说,只要不惹上官司,坏事尽可以放手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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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815 这话说得太赤裸裸了,以至于让许多喜欢庄子的人都会感到错愕不解。幸好注释家总是有一些自由发挥的余地,当初郭象给这句话作注,就阐释得非常高妙而缥缈:“忘记善也忘记恶,处身于善恶的中央,任万物自行发展,不声不响地与大道合而为一,于是乎刑罚和名誉都会远离自己,大道就在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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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817 但这样的解释大有刻意拔高之嫌,庄子的原话却很简单,如果不是充分发挥想象力的话,实在读不出这么深奥的意思。至于后世的学者们,既有蹈虚而曲意弥合的,也有质朴而看不顺眼的。朱熹走的就是质朴一路,说庄子这是不管义理,一门心思计较利害得失,完全是一副小人嘴脸。君子可不是这样,为义之所当为,不计吉凶祸福。(《朱文公全集》卷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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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8819 朱熹显然是一个正义导向型的人,做事只问对错,不计个人得失,而如果颠倒过来,那就叫做小人。拿这个标准一衡量,庄子的确像是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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