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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第二章 寓言之书——《庄子》的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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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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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进入正题之前,有必要先讲两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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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之一:电影《费马的房间》里,老数学家向三名同伴讲了一个牧羊人的故事:“牧羊人带着一只狼、一只羊和一筐卷心菜准备过河,但船很小,除了牧羊人自己之外,只能容得下那三种动植物之中的一种,而如果没有牧羊人的看管,狼会吃掉羊,羊会吃掉卷心菜。那么,这个牧羊人到底该怎么把大家都顺利地带过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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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同伴迟疑了片刻,问道:“牧羊人怎么会带着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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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之二:伯特兰·罗素提出过一个著名的“理发师悖论”,是说有一位理发师写了这样的一段广告词:“我愿意为本市所有不给自己刮脸的人刮脸,我也只为这些人刮脸,非常欢迎各位光临。”于是,那些自己不刮脸的人纷至沓来,理发师的生意越做越好。有一天,理发师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胡子太长了,便本能地拿起剃刀要给自己刮脸。但他突然怔住了,因为,如果他不给自己刮脸,他就属于本市那些“不给自己刮脸的人”,他就当然该给自己刮脸;但他一旦给自己刮了脸,就不属于那些“不给自己刮脸的人”了,他当然就不该给自己刮脸。理发师陷入了两难,到底该不该给自己刮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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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悖论得到过很轻易的反驳:“理发师写的广告词是为了招揽生意嘛,但他给自己刮脸当然不属于做生意的范畴,所以他当然可以给自己刮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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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而未露一点笑意的读者或许就应该考虑一下是否还有读下去的必要了,而对那些会心的读者,一道窄门就在这里被悠然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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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们来看一段提纲挈领的文字,这是《庄子·杂篇·寓言》概述全文的创作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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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巵言日出,和以天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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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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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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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不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1)(《庄子·杂篇·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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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要做一点说明,自此以下引述《庄子》原文主要出于两个考虑,一是《庄子》素来以文采著称,不仅先秦著述无能出其右者,就算放到唐宋元明清也是第一等的文章,很值得欣赏;二是因为《庄子》的文字有太多读不懂的地方,白话释文只能概述大意(有些地方连大意都概述不出),虽说“书读十遍,其义自见”,但我以亲身体验来说,通读《庄子》十遍,许多读第一遍时不懂的地方读第十遍还照旧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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颇能令我释怀的是,以刘殿爵这样汉典英译的名家也说过自己绝对不会去翻译《庄子》,因为文本讹误实在太多了;陈荣捷则在檀香山的一次学术会议上建议海外学者最好参照多种的《庄子》英译本。(Robert E.Allinson,Chuang-tzu for Spiritual Transformation:An Analysis of the Inner Chapters,p.176)葛瑞汉(A.C.Graham)也讲“《庄子》的大量内容就目前的研究状况而言是难以理解的,在这些篇章中的大部分极可能仍将如此这般费解下去”。(《论道者:中国古代哲学论辩》,p.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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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说,《庄子》的任何译本(无论是白话汉译还是其他语种的翻译)都是靠不住的,我很赞同这个看法。那么,我在这里如果只做白话释义而不附以原文的话,一定会招致许多认真读者的批评。所以我的方法是,第一,对重点段落附以原文,白话释其大意;第二,尽量避开那些实在无法理喻的段落。但非常不巧的是,现在要谈的《寓言》这段内容,就属于不能完全读懂而只能略释大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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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是概述《庄子》的创作风格,说寓言占了十分之九,重言占了十分之七,巵言层出不穷,自然而然而已。所谓寓言,是假托外人来发言。就像父亲不会亲自为儿子说媒,只有拜托别人来夸儿子的优点才更容易取信于人。我用这种方式来写作实在是不得已的,大众心理就是这样,我必须顺着来。所谓重言,是德高望重的长者的发言。他们的话很有权威性,足以制止争论,说服别人。所谓巵言,就是无心之言,是没有主观成见的言论,汪洋纵恣,曼衍无涯,海阔天空,东拉西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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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这段文字的释义是否正确呢?我自己也没多大的信心,不过各位读者也找不到标准答案,因为古往今来的学者们给出过五花八门的解释,莫衷一是。而其中的不少解释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猜测或臆断。好在有一个最要紧的意思是大家没什么争议的,那就是《庄子》一书处处以寓言说理——既不像《老子》爱用格言体和类比法,也不像《论语》那样搞成个语录汇编,更不像《孟子》那样大段记述导师的亲身经历,还不像《墨子》那样斤斤于抽象的思辨。《庄子》总是会编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人物和天方夜谭的故事,真伪莫辨,扑朔迷离,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故事背后的大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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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体发展的脉络上看,寓言这一文体肇始于先秦,以庄子为大宗,是说理的利器,发展到后世遂分为笑话和小说两途,也就是说,无论我们读《笑林广记》还是《红楼梦》,其远祖都是先秦寓言,而先秦寓言的最高成就恰恰就是《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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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寓言重在说理,有其内在的逻辑,也就是攻其一点而不及其余。好比说我拿小猫钓鱼的寓言来阐释做事要持之以恒的道理,你就不能追问这只小猫是否真有其猫,姓什么、叫什么,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是什么;也不能拿出科学依据说小猫根本就不会钓鱼,从而断定这件事纯属捏造;——这两种情况还算比较少见的,最常见的是第三种情况:由小猫钓鱼的故事得出如下结论:我因为很不喜欢这只小猫,所以编排了这个故事来讽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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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不是有点匪夷所思呢?——如果把“我”换成庄子,把“小猫”换成孔子,就会发现这样的误解实在是非常普遍的,就连一些严肃的学者也未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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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庄子》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是一部斗士之书,批儒反墨,斗志昂扬,孔子便常常以受教育、受揶揄的面目出现在《庄子》的故事里。但寓言毕竟是寓言,当寓言以孔子为角色的时候,孔子便不再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而是变成了钓鱼的那只小猫。寓意才是要紧的,孔子这个角色并不一定要紧。如果说一则揶揄孔子这个角色的寓言就是在揶揄孔子本人的话,那么反例又该如何解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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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同在《寓言》里,庄子和惠施就有一段关于孔子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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