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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296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庄子·内篇·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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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298 大意是说北海有一只叫做鲲的大鱼,不知有几千里大。鲲变成鸟,叫做鹏,也不知有几千里大。海风吹起来的时候,鹏就顺势而飞,飞到南海。有一本专门记载怪事的书叫做《齐谐》,这书上说:“当鹏鸟飞向南海的时候,乘着六月的大风,激起三千里的水花,直上九万里的高空。”水不深就浮不起大船,风不大就载不动大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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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00 小鸟和蝉很不屑:“我们飞到树上就够了,有时候飞不上去了,落到地上也无所谓,飞九万里那么高干嘛?”这两个小家伙哪里晓得,路程越远,准备工作就越要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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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02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怎么知道是这样呢?朝生暮死的小虫子不知道什么叫一个月,活不过一季的蝉不知道什么叫一年,这就是所谓“小年”。楚国有一只灵龟,以五百年为一春,五百年为一秋;上古有一棵大椿树,以八千年为一春,八千年为一秋,这就是所谓“大年”。彭祖直到今天还以长寿闻名,可他不过活了几百岁罢了,世人都想学他,这不是很可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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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04 故事告一段落,现在要问一个问题:庄子在做出事实陈述(尽管这是寓言)之外,在多大程度上还做了价值判断?换句话说,你是不是觉得他在推崇大鹏鸟,看不上小鸟和蝉?是不是贬低了小虫子和彭祖,推崇了灵龟和大椿?所谓“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仅仅是说前者无法理解后者(对事实的陈述),还是在说前者比不上后者(对价值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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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06 如果你的意见倾向于价值判断的话,那么这个故事是不是还可以有这样一个版本:“老百姓不如小科员,科员不如科长,科长不如局长,局长不如部长……?草民出门,骑上自行车就走,就算车坏了,坐公交车或者步行也无所谓,但总统出行必须有浩浩荡荡的车队和严严实实的安保。草民对车的认识仅限于飞鸽、永久、捷安特,哪知道富豪坐的是法拉利或者阿斯顿·马丁呢?小区里有位贤达停了一辆奥迪,就引来了所有的羡慕,这不是很可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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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08 看,同样的逻辑,但感觉怎么就这么不是滋味呢?虽然是庄子的逻辑,虽然很切合我们凡夫俗子的常识,但显然与庄子的一贯思想不符,问题出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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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10 越熟悉《庄子》,就越难理解《逍遥游》,甚至只要紧接着读完《齐物论》就会对《逍遥游》产生困惑。研究者们为了弥合《庄子》思想的一贯性,很自然地就用《齐物论》的观点来解释《逍遥游》,从郭象、成玄英以来,这是一个悠久的传统。我们看看冯友兰先生的理解:“《逍遥游》里讲了一个大鸟和小鸟的故事。两只鸟的能力完全不一样。大鸟能飞九万里,小鸟从这棵树飞不到那棵树。可是只要它们都做到了它们能做的,爱做的,它们都同样的幸福。”(《中国哲学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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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12 明代学者王世贞把自己的一所小屋题为“鴳适居”,赋诗咏之:“大鹏九万苦不足,尺鴳抢榆恒有余。除却逍遥真际在,便应方朔羡侏儒。”小鸟反而成了知足常乐的榜样,悠然安适,又何必非要去效仿九万里高飞的大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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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14 这是一种相当普遍的意见,但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是的话,纵然 “鸴鹏虽异,风月是同”(萧统《锦带书十二月启》),可庄子那句“不亦悲乎”又是从何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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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16 小鸟的确“自我感觉”很幸福——这在现代是一种相当普遍的观念。事情或者像爱默生在寓言诗里说的那样,松鼠自信满满地反驳大山的讥讽:“我虽然背不动松树,但你也嗑不开松果”,或者我们可以拿出本·琼森的名句鼓舞自己,相信榆树生涯的三百年不如百合花盛开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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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18 但庄子对此显然抱着讥讽的态度,这态度在接下来的一段里尤其表现得明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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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20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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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22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内篇·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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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25 大意是说,商汤向贤人夏棘请教,问上下四方有没有尽头,夏棘说无尽之外还是无尽,然后又把小鸟笑话大鹏的故事讲了一遍(只不过这回的小鸟换做了斥),说这就是小和大的分别。接下来是庄子的一段议论,说有些人论才智可以做个官,论行为能符合一乡一土的道德标准,论品性可以投合一国之君的心意而取得一国的信任,这些人因此而自鸣得意,其实就像故事里的小鸟一样,所以境界更高的宋荣子才会嗤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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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27 宋荣子的境界已经很高了,世人无论是非议他还是赞美他,他都无动于衷,对名利毫不上心,但他的修为也就到此为止了。列子对名利也不上心,而且他会御风而行,连走路都免了,但就算这样,他还是有所依恃的(有待),没风就走不了。如果顺应自然的规律,把握六气的变化,以游于无穷之境,又还有什么必须依恃的呢(无待)。所以说,至人没有偏执的主观态度,神人没有功业,圣人没有名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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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29 讲到这里,庄子的理路就清晰起来了。小的确实不如大的,大的不如更大的,就像明人胡应麟用诗歌语言表达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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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31 鲲鱼产溟渤,鬐鬛如山丘。朝行发碣石,暮宿昆仑陬。竦身激巨浪,喷沫飞洪流。倏忽化大鹏,九万乘风游。翼若垂天云,众羽不敢侔。一飞绝五岳,再举凌十州。翩翩鸴鸠侣,榆枋自相求。翱翔但咫尺,曷睹大化遒。(《咏史》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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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33 小鸟咫尺翱翔,无睹大道之极,但仅仅如此吗?鲲化为鹏的故事太过瑰丽,以至于以辞害意,给后人带来了太多励志的感染力,譬如归有光“东海有大鹏,扶摇负青天。可怜蜩与鸠,相笑榆枋间”(《读史》之二),一派不甘平淡而志在建功立业的气势,伟则伟矣,哲学的内涵却荡然无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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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35 从学理上看,这里边还有一个必须辨明的问题:无论小的、大的还是更大的,都有所依恃,即“有待”,更高一层的境界就不以大小来区别了,而是以有待和无待来区别,终极的境界不是“最大”,而是“无待”,即无所依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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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37 刘笑敢先生对此提出过一个质疑,说《庄子》只提到“恶乎待”,从没说过“无待”,庄子及其后学的思想中尚未形成明确的“无待”观念。既然列子御风而行是“有待”,那么至人“御六气之变”同样有所“御”,算不算“有待”?(《庄子哲学及其演变》,pp.137-142)这问题要辨析一下,《逍遥游》从“有待”推演到“恶乎待”,理路清晰,步骤明确,“无待”是一个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概念,而列子御风尚存主体与客体的区别,“御六气之变”则与天地万物为一,圆融无碍,不再有主体与客体的分别,前者好比一盆水泼在身上,后者好比一盆水泼在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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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39 有待和无待是《逍遥游》里的一对重要概念,有待则不能逍遥,无待才能逍遥。道理看上去很简单,大鹏虽然能从北海遨游到南海,但一定要等六月的海风,没有足够大的风力它就飞不起来;宋荣子对世俗的名利是无待的,精神独往独来,自由自在,但他好歹还要走路,脚必须依恃大地才迈得开步子;列子更高一层,对世俗是无待的,就连出门也无待于大地,但是,他毕竟还要有待于风,没风的时候他就没法御风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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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41 终极的无待是怎样的呢?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这里何谓“六气”,有人说是天地四时,有人说是阴阳风雨晦明,但都是猜,搞不清楚庄子的本意,好在这句话的大意还是比较清楚的,强调的是顺应自然的规律。再联系“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给出的通往逍遥的方案就大体明朗了,即顺应自然的规律,抛弃主观的成见和执著,不建功,不求名,与时俯仰,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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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343 打个比方,有待的最下乘境界好比一只小船驶向目的地,要顶风,要破浪,要扬帆,要转舵;高级一些的有待是“心如不系之舟”,随风随浪,没有固定的目标;到了无待境界就没有这只小船了,你就是一滴水,世界就是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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