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2009624e+09
1702009624
1702009625 所以说,隐士并不是自己愿意去隐居的。古代所谓的隐士,并不是躲着不见人,并不是闭着嘴不表态,也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是“时命大谬”,没赶上好时候。如果遇到合适的时机而大行于天下,他们就会返回“一”的境界而不显露行迹;如果时机不合适,处处碰壁,就潜藏而等待,这就是存身之道。
1702009626
1702009627 “反一无迹”,听上去颇具诗意,这样的庄子很像是意象派诗人艾米·洛威尔在中国式小诗《落雪》里描绘的那样:“雪花围着我低语,我的木屐在身后的雪地留下印迹。但没人会走过这条路,追寻我的足印。当寺庙的钟声再次响起,它们将被遮掩,将会消逝。”
1702009628
1702009629 如果把诗境打碎,这样的场景未必值得羡慕,似乎还是“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更好一些。于是,可以与《缮性》这段文字参照的,是《秋水》里假托孔子的一段话,说在尧舜的时代,天下没有不得志的人,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智慧超卓;在桀纣的时代,天下没有得志的人,这也不是因为他们的才能低劣。
1702009630
1702009631 所以说《庄子》是乱世之书、过激之辞。隐居,只是不得已的选择;隐居,也是在等待机会。——庄子可以正言若反,统治者也可以反言正用:一个时代隐士多,就说明政府很糟糕;那么,为了证明这个政府不糟糕,就不能容忍这些人继续隐居。韩非子为此奠定过理论基础,说太公望受封齐国的时候,当地有狂矞、华士两兄弟,他们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作而食,凿井而饮,自给自足而无求于人。太公望无法容忍这种人的存在,派人把他们抓起来杀了。周公旦在鲁国听说了这事,责问太公望说:“狂矞、华士都是贤人,你才赴任就杀贤人,这像什么话!”太公望为自己做了许多辩护,大略是说,先王留下来的治国之道非爵禄则刑罚,但是像狂矞、华士这种人,爵禄刑罚对他们都没用,当君主的没法统治他们,留他们做什么呢,还怕他们乱法易教呢,还是杀了的好。(《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1702009632
1702009633 从这个角度来看,庄子也幸好生在群雄竞逐的乱世,如果是生活在天下一统的暴政之下,想隐居怕也难了。西晋葛洪就生活在类似的情境之下,又有一再辞官的经验,于是假托附势公子和怀冰先生的对话,辩解说尧舜在位的时候有隐者许由,大禹在位的时候有隐者柏成子高,圣明的时代是有包容力的,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性情自由地选择和发展。(《抱朴子外篇·嘉道》)况且把凡鸟的巢穴掀翻,凤凰也不会来了;把鱼鳖的池塘弄干,神龙也会跑走;杀害了一名士人,人才就不会来你这里了;太公望开了暴虐凶残之先河,是用治军的方法治理太平之世呀。(《抱朴子外篇·逸民》)
1702009634
1702009635 葛洪的话并没有说服所有人,历代统治者对隐士或多或少都不太满意,譬如明朝开国,朱元璋也是学过太公望的。所谓“古之清高,今之逋逃”(《抱朴子外篇·逸民》),这个罪名着实不轻。尤其在大一统的年代里,要想“鼷腹鹪枝,从吾所好”(袁宏道《善哉行》,化用《庄子·内篇·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的典故),往往并不那么容易。
1702009636
1702009637 不过,我们还可以换一个角度追问一下,庄子不是说隐居只是不得已的选择吗,如果给庄子等来了时机,让他真的可以“大行于天下,返回‘至一’的境界而不显露行迹”,他具体会怎么做呢?
1702009638
1702009639 这就只能见仁见智了,甚至有人认为庄子会推行孔子之道,尊崇儒家六经,那些寓言、重言、巵言不过是在乱世之中不得已的伪装。(方以智《药地炮庄》引刘概语)
1702009640
1702009641 这个说法实在是太大胆了,但也不是找不到同道,明初的宋濂就认为儒分七种,孔子为道德之儒,为万世之宗,庄子是旷达之儒,虽然对孔子望尘莫及,但好歹也算一儒。(《七儒解》)继续追溯下去,苏轼曾推测庄子是以道为表,以儒为里,其实是个帮孔子说话的人。(《庄子祠堂记》)韩愈则追溯庄子的师承,认为孔门弟子遍布四方,子夏的一支教出了田子方,田子方的一支就教出了庄子。(《送王埙秀才序》)
1702009642
1702009643 好吧,就算庄子真是儒家,就算他在时命大谬中等待时来运转,但我们肯定会问:究竟能等到这个好机会吗?就算庄子本人等不到,我们能等到吗?——这个问题对于庄子就等于是说:我们还能返回上古的那个“至一”之境吗?
1702009644
1702009645 遗憾的是,无论庄子对上古社会的描述是否羼杂了太多想象的修饰,但让社会倒回去,这绝非易事。王夫之在读《庄子》的时候感叹过一句话:天下既然已经有人了,又怎能使它没人呢;天下既然已经有很多人了,又怎能把人变少呢?(《庄子解》)
1702009646
1702009647 庄子“深根宁极而待”,在山野岩穴之间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时机。但是,如果我们足够细心的话,就会发现一个令人欲哭无泪的问题:绕了一大圈,这不还是“有待”么?
1702009648
1702009649
1702009650
1702009651
1702009652 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1702008554]
1702009653 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7.
1702009654
1702009655 信奉老庄哲学的古代士人常常给我们留下一个散淡官场、寄情山水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逍遥游于山水之间似乎是一种令人仰慕的高士风范,那么山水对于人心来说,在庄子的视野内,究竟有怎样的意义呢?——也许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积极:
1702009656
1702009657 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庄子·外篇·刻意》)
1702009658
1702009659 在这段文字里,那些优哉游哉的闲人逸士反而是庄子批评的对象,而他推崇的天地之道、圣人之德是“无江海而闲”。也就是说,闲与不闲是取决于内心,而非取决于外部的环境。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再来看另外一段:
1702009660
1702009661 山林与!皋壤与!(6)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庄子·外篇·知北游》)
1702009662
1702009663 大意是说,山林啊,原野啊,使我欣然快乐啊!但快乐还没有消退,悲哀便继之而起。悲哀与快乐都是我所不能主宰的,它们要来我无力抵抗,它们要去我也无力挽留。可悲啊,人心只不过是外物的旅社的罢了。
1702009664
1702009665 人心容易触景生情,春天会想到“离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秋天会感慨“悲哉,秋之为气也,草木摇落而变衰”,从nature’s first green会联想到so dawn goes down to day,nothing gold can stay,马不停蹄的忧伤似乎无处可逃。那么,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1702009666
1702009667 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凡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跈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人则顾塞其窦。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庄子·杂篇·外物》)
1702009668
1702009669 这段话除最后一句极费解外,整体的意思还是很清晰的:视觉通畅就是明,听觉通畅就是聪,嗅觉通畅就是颤,味觉通畅就是甘,心灵通畅就是智,智慧通畅就是德。道不喜欢被壅塞,壅塞便会梗阻不通,长此以往就会产生种种弊害。有知觉的生物都要呼吸,呼吸不通畅不是上天的罪过。大自然的气息日夜不停地贯通人的孔窍,是人自己把孔窍阻塞住了。人身体的胞膜存有空隙,人的心灵有天然之游。试想房间如果太过逼仄,婆媳之间就很容易闹出矛盾;心灵如果没有天然之游,六窍就会扰攘壅塞。
1702009670
1702009671 庄子在这里强调的是“心有天游”,而不是用腿脚和车马去旅游。所以清代初年的《庄子》注释家宣颖对这段文字相当激赏,说一个人只要心有天游,那么方寸之内就会逍遥无际,没必要真去名山大川旅游一趟。那些见到开阔的自然风景而觉得心情疏朗的人,都是因为平日里心胸逼仄的缘故,像谢灵运那些寄情山水的所谓名士们在《庄子》这番话面前真该感到惭愧。(《南华经解》)
1702009672
1702009673 因外物而喜,因外物而哀,这仍然是有待之境,心灵是不自由的。在旅游成为时尚的今天,庄子的这种论调一定很不讨喜,不过,如果我们非要挖掘出其中积极的实用价值的话,不妨提出这样一个建议:有钱的人尽量出门旅游,没钱的人大可以关在家里享受境界更高的“心有天游”。如果大家都能这么想,这一定就是和谐吧?
[ 上一页 ]  [ :1.70200962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