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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34 《庄子·外篇·马蹄》讲“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原生的树木经过砍伐、雕刻,这才做成了酒器,从树的角度来看,这就是分、残、毁,从酒器的角度来看,这却是成;璞玉被打磨成珪璋,也是一样的道理。从我们的视角来看,树木与酒器,璞玉与珪璋,显然都是不同的东西,于是有人喜欢酒器和珪璋,因此而赞叹人类改天换地的能力,也有环保主义者认为树木和璞玉这种原生态的东西更好。要人工还是要天然,每个人的主观态度不同,各有成心,这才会你说我不对,我说你不对。那么,庄子会说谁对谁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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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36 如果按照《齐物论》的意思,“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无所谓谁对谁错。这就有了两个看问题的视角,一是调换角度来看,二是从更高、更广的视角来看。以前者论,“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庄子·内篇·德充符》),从相异的一面来看,肝和胆都能像楚国和越国那样敌对;从相同的一面来看,万物都是一体的。(2)以后者论,宇宙始终都是这个宇宙,无论是一种东西分解成各种不同的东西,还是质量与能量的转换,总量却既没增加,也没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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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38 而从价值判断的角度来说,基本属于同一时代的赫拉克利特为庄子做过这样一个注脚:“对于神来说,所有事物都是善的;而在人类眼里,事物却有些是善,有些是恶。对于神来说,所有事情都是对的;而在人类眼里,事情有些是对的,有些是错的。”(3)即便对无神论者来说,这话也道出了一条真理:苍蝇一点都不邪恶,它之所以显得邪恶只是因为我们厌恶它,就连“敬畏大自然”的那些环保主义者们对苍蝇显然也缺乏足够的敬意。斯宾诺莎切中过这个问题的要害:“实际上,理智所认为恶者,若按自然整体的秩序和规律而言,并不是恶,其为恶是仅就我们的理智的规律而言。”(《神学政治论》,p. 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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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40 即便在神学领域,这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话题,譬如公元4世纪的基督教神学家尼斯的格列高利正是这样为世间的一切丑恶做辩护的。以情欲为例,在格列高利看来属于人的动物性,似乎是不洁的,但《圣经》分明说上帝所造的一切都是好的,其实问题就在于动物性本身并非不洁,当表现在人的身上时才成为不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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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42 善恶混同的说法在思想史当中一直时隐时现、不绝如缕。罗伊斯教授论证过现实秩序中的恶是永恒秩序的完美的条件,斯威夫特则只以血淋淋的生活悲剧作为反驳。(《人类的屈服》)甚至在经济学里,18世纪的荷兰经济学家曼德维尔写过一部《蜜蜂的寓言》,以蜜蜂的世界为喻,论证个体之恶汇成全体之善,私德之恶汇成公益之善,“每个部分虽都被恶充满,然而,整个蜂国却是一个乐园”。此书大大挑战了18世纪欧洲的敏感神经,在1723年被法庭宣判为“公害”,认为它“扰乱社会秩序”,和《庄子》的遭际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世易时移,弗里德曼夫妇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发表过一脉相承的观点,却成了里根政府的经济政策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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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44 事实上,只要我们把眼界放得足够高远的话——这符合《庄子》的内在逻辑——无善无恶的观念一点都不难理解。设想有一种生命形式远远高于人类的外星游客来到地球,目睹人类社会的种种血腥暴力,但很可能不会觉得这里有什么善或恶的成分,就像我们目睹动物世界里无时不在的血腥杀戮时不会加以任何的道德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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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46 古罗马的哲学皇帝马可·奥勒留就有着类似的超然视野:“当洗澡时你看到这样的东西——油腻、汗垢、肮脏、污秽的水,所有的东西都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生命的每一部分和一切事物都是如此。”如果你实在觉得痛苦——所有自然灾害以及人世上的不公加诸你头上的痛苦——是一种恶,那么,你也完全可以不把它想成是恶:“痛苦或者对身体是一个恶(那就让身体表示它的想法吧),或者对灵魂是一个恶;但是,灵魂坚持它自己的安宁和平静,不把痛苦想作一种恶,这是在它自己的力量范围之内。因为每一判断、活动、欲望和厌恶都是发生在内心,而任何恶都不能上升得如此高。”(《沉思录》卷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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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48 当然,庄子在超然程度上是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只是在逻辑上有点问题:如果依循《庄子·外篇·马蹄》的意思,显然是在区别着是非对错的,即认为原生态是对的,人为加工是错的。树木残损了才有酒器,酒器之成即原木之毁;璞玉残损了才有珪璋,珪璋之成即璞玉之毁。同样,道德废弛才有了仁义,仁义之成即道德之毁;天性残损了才有礼乐,礼乐之成即天性之毁。《马蹄》宣扬一种合乎自然天性的淳朴生活,批判那种“有为”之治。——我们知道,这也是《庄子》的一大核心思想,但当我们转换到《齐物论》的视角下,“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淳朴天然有淳朴天然的道理,仁义礼乐也有仁义礼乐的道理,无所谓谁是谁非,谁好谁坏,反正“道通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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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50 这个矛盾怎么解决呢?最经典的办法就是无视矛盾,各取所需。于是,有人发挥了《马蹄》的意见,说儒家经典虽然都是学问中的极品,但反映的都是衰世,不如用上古盛世的经验来指导当今的政治(《淮南子·汜论》),这话隐含的前提是:所谓是非,分为“真是非”和“一是一非”,前者要么放之四海而皆是,要么放之四海而皆非,后者则属于一时一地的是非,若时世移易则是非与之俱变(《淮南子·齐俗》);但也有人干脆取了无是无非的人生观,以至于胡适这样批评道:两个矮子比高,我说我比你高半寸,你说你比我高半寸,争论不休。庄子过来排解说:“你们两位别争了,我刚才从埃菲尔铁塔看下来,觉得你们两位的高矮实在也没什么分别,何必多争,不如算作一样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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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52 胡适接下来说:庄子这种学说,初听了似乎极有道理,却不知世界上学识的进步只是争这半寸的同异;世界上社会的维新,政治的革命,也只是争这半寸的同异。若依庄子的话,把一切是非同异的区别都看破了,说泰山不算大,秋毫之末不算小,尧未必是,桀未必非,这种思想,见地固是“高超”,其实可使社会国家世界的制度习惯思想永远没有进步,永远没有革新改良的希望。(《中国古代哲学史》,pp. 341-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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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57 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1702008557]
1702009758 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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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60 有一个问题很让人头疼:既然把一切是非同异的区别都看破,那么庄子自己的这番话要不要也被一起看破呢?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说这世上无所谓是非对错,别人一定会反诘说:“你自己这句话是对还是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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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62 庄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在《齐物论》里为自己做了一些语义不甚明确的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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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64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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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66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庄子·内篇·齐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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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68 大意是说,我也在这里发了不少议论,不知道我这些议论和其他人的议论属于同类还是不同类呢?不管是不是同类,既然都是发言,那就是同一类了,那么我的这些话和其他论者的话也就没有什么分别了。虽然如此,但我还是想解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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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70 宇宙有一个开始,当然还有一个开始了这个开始的开始,追溯下去的话,肯定还有一个更早的开始。宇宙最初有它的“有”,有它的“无”,当然还会有未曾有“无”的“无”,追溯下去的话,当然还会有一个未曾有这个未曾有“无”的“无”。忽然之间出现了“有”和“无”,却不知道这个“有”果真是“有”吗,这个“无”果真是“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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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72 天下没有比秋毫之末更大的东西,而泰山却是小的;没有比夭折的婴儿更长寿的人,而彭祖却算是短命的。天地和我并存,万物和我一体。既然都是一体,还需要言论吗?可既然已经把“合为一体”说了出来,难道还算没有言论吗?万物一体,这是“一”,我对万物一体的表达,这也是“一”,加起来就是“二”,这个“二”加上前边的任何一个“一”就会是“三”,继续加下去的话,会是无穷无尽的。这样看来,从无到有便已经生出了三个名称,何况是从有到有呢?不必再计算下去了,无心而因任自然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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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74 道是没有边界的,语言是没有定说的,而为了争论是非,凭空划出了许多边界,比如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而在圣人的眼里,对天地以外的事情存而不论,对天地以内的事情论而不辩,对先王治世的记载议而不辩。凡是争辩,必定是因为争辩者的目光太局限了,不能看到全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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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76 庄子显然认识到了,相对主义是一种无法自洽的理论,而这恰恰就是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但怎么为之辩护呢?——这对两千多年前的古人来说实在是一个老大的难题,即便像庄子这样聪明而善辩的人也很难把麻烦处理干净。这麻烦就像Robert E. Allinson指出的:我们甚至无法以通畅的语言来陈述相对主义理论,除非我们所用的词语都含有比较确切的意思。也就是说,除非语言本身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是相对主义的,相对主义的理论才可以得到发展。相对主义是一种自我否定的东西,就像斯宾诺莎讲的,彻底的怀疑论者必须彻底地保持沉默。(Chuang-tzu for Spiritual Transformation:An Analysis of the Inner Chapters,1989,p.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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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78 那么,不够彻底的怀疑论者当然可以保持一些不彻底的沉默,这样的人不在少数,譬如梅特林克就这样主张过:“言语是会消失的,而静默不会消失。真正的生活,亦即唯一能留下痕迹的生活,纯粹是由静默构成的。”但不幸的是,梅特林克是个剧作家,而不是哑剧作家,于是他在戏剧创作里只能尽可能地简化(而不是彻底抛弃)情节与对话,转而着重寓意、哲理和象征,开创了所谓“静态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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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80 庄子的静默程度还不及梅特林克,所以庄子为自己的辩护在我们看来颇为费解与勉强,但他毕竟也给我们贡献了一些朴素而可爱的思辨探索。比如宇宙有没有一个开始呢?如果有的话,当然还会有一个开始的开始,当然也有一个开始的开始的开始,如此以至无穷,但既然是如此以至无穷,如何能说宇宙有一个开始呢?换成我们熟悉的逻辑表达,这也就是在追溯所谓第一因的问题。在老子的哲学里,道或许无终,但至少有始,是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老子》通行本第42,52章),庄子则认为道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无始无终的。Vincent Shen认为这是一次真正的哲学进步(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2009,p. 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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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09782 尽管对这两种观点我们都无从检验,但庄子的意见更加合理一些。用罗素的话说:“‘初因’论证依据的是一切序列必有首项这个假定,而这个假定是不对的;例如,真分数序列没有首项。”(《西方哲学史》,下册,p. 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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