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009857
1702009858
一阐提可以成佛,这个争议虽然告一段落,但余波久久未息。既然一阐提都可以成佛,那么,能不能由此更进一步,狗有没有佛性?如果再进一步:花花草草有没有佛性?如果再进一步:细菌有没有佛性?——《金刚经》里,佛陀明确地告诉过须菩提:“不论是胎生的、卵生的、湿生的、化生的,只要是有生命的,我全让它们成佛。”
1702009859
1702009860
那么,还能不能再进一步:石头瓦块之类的东西也有佛性,也能成佛?
1702009861
1702009862
植物有佛性的说法很快便不足为奇了,而石头瓦块有佛性的议论后来竟然也成为了唐宋佛教的一个流行观念。有个著名的话头叫“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说的就是植物的佛性;苏轼有一个名句是很多人都熟悉的:“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说的就是高山流水的佛性(“清净身”和“广长舌”皆属佛陀的三十二相)。
1702009863
1702009864
在这个理论背景下来看,人和猪显然都是佛种,甚至人如果不努力修行的话,也许在成佛之路上会被哪头慧根独具的猪捷足先登。
1702009865
1702009866
至于儒家讲这个道理,明代陈献章(白沙)给过一个诗意的描述:“蜻蜓翅短不能飞,款款随风堕客衣。此是天人相合处,蒲帆高挂北风归。”(《上帆》)陈献章向来以诗载思,点到这里可谓恰到好处,以下就该读者去悟了。
1702009867
1702009868
而在儒家的理性一脉上,这个问题从孟子朦胧发轫,经张载、程颢的发挥,至王阳明而大成。王阳明讨论这个问题,是从作为“四书”之首的《大学》发端的。何谓大学,王阳明认为大学就是“大人之学”,何谓大人,就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人。我们从这里俨然看到了庄子,而接下来我们还会看到和方才佛性论极为近似的内容。
1702009869
1702009870
王阳明说,大人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视天下如同一家,视所有的中国人都像一个人。如果分出你我他来,那就是小人之心了。其实大人之心和小人之心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很自然地就会生出这种整体性的眼光。就算是小人,看到陌生的小孩子掉进井里,也一定会生出同情心来,可见其心中之仁和这个小孩子是一体的。小孩子毕竟是人,但小人看见小鸟、小动物哀鸣颤抖,也会生出不忍之心,可见其心中之仁与鸟兽也是一体的。鸟兽毕竟是有知觉的,但小人看见草木摧折也会生出怜悯之情,可见其心中之仁与草木也是一体的。草木毕竟有生命,但小人看见瓦石损毁也难免生出顾惜之情,可见其心中之仁与瓦石也是一体的,这就是所谓“一体之仁”。“一体之仁”就算在小人的心里也一定存在着,它根植于“天命之性”,自然明白,不使泯灭,这就是所谓“明德”。(《大学问》)
1702009871
1702009872
王阳明的这个推理是否足够严密呢?老百姓诉诸常识,恐怕难以接受,但一些古代学者确实有过万物一体的神秘体验,越过王阳明的推理步骤而直接到达结论了。不过也有学生本着常识来请教王阳明,说既然您爱讲万物一体,那么杀猪孝敬父母应不应该呢?——我们期待已久的猪终于在关键时刻露面了——王阳明的回答是:好比有人打我的头,我下意识地就会抬手去挡,头和手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但我这不就是重头而轻手了吗?重父母而轻猪羊,这是一样的道理呀。
1702009873
1702009874
的确,由万物一体很容易推论出墨家兼爱的结论,所以这是儒家一再辩驳的,万物纵然一体,但也有亲疏贵贱之分。——这一点既区别于墨家,也区别于庄子,更合乎人之常情,所以庄子的“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在实践上的成绩远不如在字面上那么漂亮。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庄子的这番论调不是在实践上,而是在美学上得到了最广泛的认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著名的濠上观鱼的故事:
1702009875
1702009876
庄子和惠子(惠施)在濠水的桥上游玩,一起看着桥下的游鱼。庄子说:“鱼儿游得优哉游哉的,好快乐呀。”惠子找茬说:“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庄子以子之矛还子之盾:“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惠子以同样的逻辑进行反击:“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是怎么感觉的;那么你不是鱼,当然也不知道鱼是否快乐了。”庄子说:“我们还是把辩论返回到一开始的地方吧。你问我‘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既然你这么问,肯定是知道了我知道鱼的快乐。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的吧: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庄子·外篇·秋水》)
1702009877
1702009878
稍微受过一点逻辑训练的人一下子就会看得出来,惠子不愧以善辩著名,发言的逻辑性很强,而庄子最后的解释显然就是诡辩,尤其最后那句“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分明在偷换概念,惠子问的是How,庄子答的却是Where。
1702009879
1702009880
庄子的这种答对方式后来被禅宗学去了,本来印度佛教是很讲逻辑、很讲道理的,譬如在《弥兰陀王问经》里,龙军大师向弥兰陀王讲解佛法,在讲到涅槃的时候,后者问道:“你既然没有涅槃,怎么知道涅槃的快乐?”龙军大师便老老实实地做了一番推理。这事如果换到禅宗后学身上,答案一般会是一句“庭前柏树子”什么的,或者干脆把弥兰陀王棒喝一顿。
1702009881
1702009882
如果我们把自己穿越过去,和庄子、惠子一起站在濠水的桥上,我们会如何理解庄子的意思呢,他到底是如何知道鱼儿的快乐的呢?
1702009883
1702009884
或许庄子也对,惠子也对。这并不是和稀泥,而是因为,他们只是站在不同的世界里道出了各自的真理。惠子所在的世界是世俗的知识世界,把物与我分得很清,借助逻辑工具辨析是非对错;庄子的世界我们则要到《齐物论》里去看,物与我的界限消弭了,万事万物齐同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变为我,我变为你,庄周梦为蝴蝶,蝴蝶梦为庄周,这是一种真正的天人合一的状态,鱼就是我,我就是鱼,我当然可以感受到鱼的快乐……
1702009885
1702009886
如果用美学的朴素道理来讲,庄子之所以能够体会到游鱼之乐,有两个因素在发生作用,一是美学所谓的移情作用,庄子自己出来游玩,感觉很快乐,就把这种快乐的情绪投射到鱼儿身上,觉得鱼儿也是快乐的,相反,如果庄子情绪很糟糕,看到的可能就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二是美学所谓的内模仿作用,庄子看到鱼儿在水里游得那么轻盈,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受了影响,就像我们在看体育比赛的时候,身体也会随着运动员的姿势一起用力一样,或者当我们站在一座高山的山脚下抬头仰望时,身体也会不由自主地随着山势而耸起,而这种身体的微妙运动也会影响到情绪。
1702009887
1702009888
如果再说得玄妙一些,现代的研究者们作过不少的调查和实验,认为庄子的这种境界可以通过打坐冥想来获得。(7)于是在心灵的澄明之境里,主观与客观不再是对立的了。如果用叔本华的美学语言来说,庄子进入了“直观”的状态,审美主体自失于审美客体。同样在看着濠水的游鱼,惠子在一个功利型、实用型的世界里,庄子却已经超然物外,进入一个审美的世界了。
1702009889
1702009890
庄子是快乐的,所以感到鱼儿也是快乐的;或者鱼儿是快乐的,庄子看到了便也随着快乐。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产生这种物我一体的体验,即便有了这种体验,这到底是大脑的一种幻觉呢,还是“真的”物我一体,天人合一呢?北宋年间,二程的弟子陈经正学有所得,说自己已经体认出了这个境界,程颐笑着反问道:“难道别人吃饱了,你也不饿了吗?”(《外书》卷11)
1702009891
1702009892
程颐的这个反问即便有些剑走偏锋,至少也促使我们思考一个问题:即便这种合一之境当真是一个“真相”,它究竟是在何种程度上成立的呢?
1702009893
1702009894
1702009895
1702009896
1702009898
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4.
1702009899
1702009900
另一方面,庄子的这个问题给了政治哲学家们以相当程度的启发,如果不把对比扩展到物种之间,而仅在人类社会进行讨论的话,对是非对错的裁断的确往往出自主观好恶,而主观好恶又是因人而异的,我的美食也许就是你的毒药。但我们马上会想到一些很现实的问题,譬如我笃信一只漂亮的毒药瓶子里装的是长生不老的仙丹,迫不及待地想吃下去,那么作为知情人,你应不应该阻止我呢?或者说,你应该“在何种程度上”阻止我呢?
1702009901
1702009902
我们对这种情况最通用的办法就是劝说,但如果任何劝说一概无效,即便你从瓶子里倒出了一点毒药毒死了一头牛给我看,我的信念也丝毫不受动摇,你会不会把瓶子打碎呢,假使只剩下这一种方法可以阻止我服毒的话?
1702009903
1702009904
如果打碎瓶子会使你承担巨额赔付,你一辈子都会被这笔赔付压得抬不起头来,你还坚持这么做吗?
1702009905
1702009906
如果套用庄子的理论,你以为这瓶子里装的是毒药,你怎么肯定你就是对的呢?也许从你的角度来看是毒药,从我的角度来看却是仙丹。如果我吃了这瓶毒药,作为一名成年人,我在不使他人受到伤害的情况下做出了这个选择,并完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为什么不可以呢?即便我对瓶子里的内容存在误解,但我愿意为这个误解负责,这为什么不可以呢?——这就是《庄子》所隐含的个人主义倾向,正是为中国传统上的集体主义文化所不容的。(8)但是,你真的会眼睁睁地看着我服毒而死吗?假如打碎瓶子并不会使你承担任何赔付责任,你会打碎它吗?
[
上一页 ]
[ :1.702009857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