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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个时代,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也对万物的循环变化发表着朴素的认识:“在我们身上,生与死,醒与梦,少与老,都始终是同一的东西。后者变化了,就成为前者;前者变化了,又成为后者。”(《著作残篇》90)只要想通了这个道理,死亡似乎也就不再令人恐惧了,至少哲学皇帝马可·奥勒留和庄子是一样想的:“最后,以一种欢乐的心情等待死亡,把死亡看作不是别的,只是组成一切生物的元素的分解。而如果在一个事物不断变化的过程中元素本身并没有受到损害,为什么一个人竟忧虑所有这些元素的变化和分解呢?因为死是合乎本性的,而合乎本性的东西都不是恶。”(《沉思录》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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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奥勒留是斯多葛派的哲人,同一系统里的著名人物还有一位波塞多尼奥斯,当他身患重病的时候,学生庞培前来探访——蒙田这样讲述道:“波塞多尼奥斯对庞培说:‘但愿我的病痛不至于妨碍我讲哲学!’于是他忍着病痛讲了起来,同样表现了对痛苦的蔑视。可是,痛苦仍对他大摆威风,不停地折磨他。他喊道:‘痛苦啊,如果我不把你当作不幸,你这样岂不是徒劳吗?’这件事被传为佳话……”这正是斯多葛哲学的精髓,和庄子简直如出一辙,但是,蒙田接下来不以为然地议论道:“可是,这对蔑视痛苦又有何意义呢?他不过从字面上去辩论罢了。如果他痛苦得不厉害,又何必中断谈话呢?为何要如此克制自己,不把它叫做不幸呢?”(《蒙田随笔集》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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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一个人必须丧失相当的理智才能欣赏这样的见解。试想当你因为一场灾难而倾家荡产的时候,你的钱财本身并没有受到任何损害,只是被分解掉了——有些落入了骗子的手里,有些落入了强盗的手里,总之都变成了别人账目上的数字,但你应该以欢乐的心情接受这个事实,因为这些钱财不仅一点没有减少,而且流通聚散是合乎钱财的本性的,合乎本性的东西都不是恶。也就是说,你其实并不曾遭遇任何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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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嬗变无穷,在哪里都会激起智者们的无穷兴趣。但是,在我们惊叹于这些得道高人的豁达之余,或许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在生死的问题上,身体的病变是否会带来哪怕仅仅是生理上的痛楚呢?赫拉克利特的情形我们不得而知,而依据奥勒留的豁达的沉思,似乎以任何残忍的手段折磨我们的同胞都因为不会使构成身体的元素本身受到损害而不值得忧虑,死刑当然也算不得对犯罪者的惩罚。纵然死亡是值得我们欣然等待的,但连带而来的痛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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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在庄子的故事里,子来难道不疼吗?任何人得了同样的病,恐怕早就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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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庄子丝毫不曾提及这个问题,不知是考虑不周还是觉得这不重要,或者仅仅是遵循寓言的规矩,攻其一点而不及其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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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凡夫俗子看来,要做到子来的豁达,一定得有几分非凡的本领。《搜神记》有一则故事,是说汉武帝年间,豫章太守贾雍颇有神术,一次他去讨伐贼寇,头被砍了下来,但他还是上马回了营房。大家都来看他,只听贾雍的胸中发出声音说:“战斗失利,我被贼寇所伤,诸君看看我是有头好呢,还是无头好?”属吏哭泣道:“有头好。”贾雍答道:“不然,无头亦佳。”说完话就死去了。(《搜神记》卷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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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贾雍可以说和子来的境界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不同的是贾雍“有神术”,我们便不会操心他拖着一个无头的身子会不会觉得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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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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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伤逝》记载何充参加庾亮的葬礼,感慨“玉树埋进泥土,让人的情绪怎能平静呢”;纳兰性德悼念亡妻卢氏,写有“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玉树也好,名花也罢,若是在泥土的沉埋中变成了鼠肝和虫臂,这实在很难令常人接受。如果纳兰性德睹老鼠而思亡妻,《饮水词》恐怕就不会受到人们的狂热追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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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实毕竟如此,人死了,尸体腐烂了,有些部分被老鼠吃了,为老鼠的身体成长提供了宝贵的养料,老鼠身上的某一块肉很可能就得自于某一个人的身上;还有些部分被虫子吃掉了,长成了虫子身上的某一部分;当然,人的一生也吃过不少动植物,而这些动植物在被人吃掉之前自然也吸收过其他动植物的养分。从这一点上来看,万物确实是一体的,这世界也确实是天人合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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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分解的情景对古人来说必然不会陌生,其中的道理也是显而易见的,只不过看在不同人的眼里,便被总结出了不同的道理。孟子从中看到了孝子应当厚葬父母,不能任由父母的尸体被野兽吃,被虫子咬(《孟子·滕文公上》),庄子却从中看到了生命的转变与循环,看到了他所谓的“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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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孟子站在了人本位的立场,庄子却抛弃了人本位的立场。今天绝大多数的环保主义者虽然不会赞同孟子,但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他们其实和孟子一样,都取人本位的立场,所谓环境保护,所谓动物是人类的朋友,归根结蒂是因为保护环境、保护动物尽管不符合人类的短期利益,却符合人类的长远利益。相比之下,庄子才称得上是一个彻底的环保主义者,但今天的环保主义者们恐怕要视庄子为人类公敌,以至于为了环保,有必要把庄子的思想清除出人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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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汤主义者常常拿《庄子》大讲养生之道,他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庄子这种抛弃了人本位的“彻底的”因任自然、齐同万物的一面。(3)显然在庄子看来,生了病是不必吃药的,就算生了肿瘤,你也可以把它当成一只可爱的皮球来玩耍和欣赏。——《庄子·外篇·至乐》描写滑介叔的左臂突然长了一个瘤子,支离叔问他是不是嫌恶它,滑介叔说不嫌恶,身体只不过是尘垢暂时的聚合,死生好比昼夜的轮转,我和你一起观察万物的变化,而变化降临到了我自己的身上,我有什么可嫌恶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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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介叔的境界实在太高,不但不吃药,不动手术,就连嫌恶之情也没有,只不知道有没有痛感。总之,我们对自然的变化不该产生爱憎之情,对自然的行为也不要加以任何人为的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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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个呼之欲出的问题是:如果自然灾害发生了,难道也不该干涉一下吗?如果某地发生了地震,我们是应该去救援那些饱受灾难打击的人呢,还是应该“鼓盆而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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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在我们普通人绝对不是一个问题,但哲人未必都这么想,譬如卢梭,这位在西哲当中和庄子极有共鸣的人,对发生于1775年的里斯本地震表现得相当淡然,认为之所以死伤那么多人,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他们违背天性地住在七层高的房子里,假如他们遵循自然本性,散处在森林里,完全可以避免地震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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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想而知,庄子一定会赞同卢梭的,而对于地震的死难者们,庄子至少在心里会想起子犁的那句经典台词:“了不起啊,不知道造物主这回要把你变成什么东西呢,要把你送到哪里去呢?会把你变成老鼠的肝脏吗,还是把你变成虫子的臂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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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道之人看来,人并不高贵,老鼠和昆虫也并不低贱,形体的转化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这一思想虽然贬低了人的自尊,但还是很有一些影响力的。《三国志·方技传》记载管辂精通易术,曾应安平太守王基的请求起了一卦,算出会有一个身份低贱的妇人生下一个男孩,男孩一降生就自己走进灶里死了,还会有一条大蛇在床上衔着笔,又有乌鸦飞进室内和燕子争斗。王基大惊,忙问这三件事主何吉凶,管辂说:“只不过是客舍的年代太久了,有魑魅魍魉作怪罢了。男孩生而便走,不是他自己能走,而是宋无忌之妖(4)把他带进了灶里;衔笔的大蛇是已故的老书吏显灵;和燕子争斗的乌鸦是已故的老门卒作怪。这都不是什么灾异的征兆,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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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松之注引《辂别传》继续讲述这个故事,说后来有人请教管辂:“您当初为王府君论怪,说蛇是老书吏显灵,乌鸦是老门卒作怪,这两位本来都是人类,为什么会变成如此卑贱的动物呢?”管辂答道:“万物之化,无有常形;人之变异,无有常体;或者大变小,或者小变大,本来是没有优劣之别的。万物之化,一例之道也,所以夏鲧是天子之父,一变而为黄熊,赵王如意是汉高祖之子,一变而为苍狗。何况蛇协于辰巳之位(5),乌鸦则是栖于太阳之精,像书吏、门卒这样的人变为蛇和乌鸦,难道还折辱了他们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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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志·方技传》又讲,管辂到安德令刘长仁家做客,有一只鹊鸟落到阁楼上,叫声非常急促。管辂说:“鹊鸟说东北方向有一个妇人昨天杀了自己的丈夫,会牵连西邻的男人,在太阳落山之前就会有人来告状了。”是时果然有东北方向同伍的居民来告状,真是当地一个妇人杀了自己的丈夫,谎称是西家的男人寻仇。裴松之注引《辂别传》,说刘长仁很有辩才,听说管辂懂鸟语,很是不以为然,每次见到管辂都会用孔子“吾不与鸟兽同群”的话来责难他,强调人与鸟兽贵贱有别。管辂引经据典为自己辩解,但刘长仁说:“你讲的虽然头头是道,但华而不实,我不信。”不久就发生了鹊鸣之事,刘长仁这才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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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长仁的意见正是儒家的标准看法,管辂那种前卫观念则正可以追溯到庄子身上,(6)庄子正是想通了一个万物循环的体系,才有了“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样的豪言壮语,齐物之论与无知之知等等概念才有了很好的理论依据。毕竟庄子是一个思想家,而不是口号家。他因为文采太好,所以人们总是喜欢摘出他的名言警句来用,但思想家的警句不同于文学家的警句。后者只诉诸感性,不诉诸理性,只需要感染力,不需要说服力,前者就不一样,背后是一定要有理论支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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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个万物循环的体系,我们不但对于“齐物论”,就连对于“逍遥游”的理解也能更深一层了。所谓“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在无数次的物化当中,生命的延续是无穷的,所谓此分彼成,此成彼毁,人死了有老鼠生,有虫子生,老鼠和虫子死了,又有其他什么东西生,生生不息以至无穷。形体虽然变化无穷,构成形体的物质却从来不曾消亡。——这个问题曾经困扰过早期的天主教徒,因为他们所相信的死人复活是指肉身的复活,但如果死者的身体朽烂了,或者肉身被食人族吃掉了,将来可怎么复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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