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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21 舜问乎丞:“道可得而有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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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23 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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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25 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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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27 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庄子·外篇·知北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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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29 舜向丞请教说:“道可以得到并保有吗?”丞说:“连你的身体都不是你的,道怎么能被你保有呢?”舜说:“我的身体不是我的吗,那还能是谁的?”丞说:“只是天地委之以形罢了。生命不是你的,是天地委之以和;性命也不是你的,是天地委之以顺;子孙也不是你的,是天地委之以蜕变。所以行动而不知道去处,栖止而不知道留恋,饮食不知道口味。一切都只是天地之间气的运动罢了,有什么能是你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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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31 这真是一种彻底的豁达,是对“齐物论”的进一步发挥。这种境界,恰恰说明了庄子所谓的“一”。可惜我们只能从哲学意义上欣赏之,至少在当今的社会里,我们还不能把别人的钞票和自己的钱包视之为一,也不能把别人的妻子和自己当做“万物一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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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33 从这个“一”可以生发出一些骇人听闻的道理,《知北游》下文讲孔子向老聃问道,老聃说,从本源来看,生命只是气的聚合物而已,虽然有长寿的,有短命的,但相差能有几何呢?人的一生不过顷刻之间,哪还值得分辨圣王与暴君的是非呢?“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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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35 只有引入超然的眼光,我们才能看淡人间的是非。这番议论很容易让我们想起圣奥古斯丁对人间暴政的看法:人间最好国家与最坏国家的差距,比之人间最好国家与天国的差距,实在是微不足道的。那么在这样的观念下,人们一方面会对天国燃起更高的热情,一方面也会对人间的暴政给以更多的包容与宽宥,这也许不失为一种创建和谐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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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37 庄子自然不曾谈到天国问题,假使谈到的话,会不会以齐物的观点把天堂和地狱一体看待呢?当然,这个问题仅仅有些趣味而已,却并不成立。我们依然纠结于庄子对灵魂或精神的论述,除了上述问题之外,他的一些相关意见我们也很难判断到底是写实还是象征。比如在秦失吊老聃的故事里,最后有一句类似于评语的话:“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庄子·内篇·养生主》),大意是说柴禾虽然会烧尽,但火会传递下去,没有穷尽的时候,也就是成语所谓的“薪火相传”。考虑到这句话出现在秦失吊老聃故事的结尾,应当是以柴禾比喻形体,以火比喻精神,意思是形体虽然消亡而精神不灭。但这个“精神不灭”究竟是“老聃精神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意思,还是灵魂不灭的意思,却很难分辨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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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39 佛家有一个与之非常相似的比喻,是印度的龙军大师在《弥兰陀王问经》阐释何谓轮回,说好比你拿着一支燃烧的蜡烛去点燃一支新的蜡烛,你会看到火从这支蜡烛传到了那支蜡烛上去,轮回的主体就像这个火一样,你既不能说新蜡烛上的火就是原来那支蜡烛上的火,也不能说这两支蜡烛上的火是毫无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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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41 晋代高僧庐山慧远以道释佛,拿庄子的物化说明佛家观念中的形神关系,说迷惑的人看到人的形体朽烂了,就以为形神俱灭,这就像看到一根柴禾上的火苗熄灭了,就以为火也随着一起消失了。(《沙门不敬王者论·神不灭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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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43 轮回有没有主体的问题是佛教的一个老大难问题,从释迦牟尼创教的时候就留下了这个问题,教内辩论了两千多年,分宗立派,直到今天也没解决。庄子的“物化”显然也有这个问题,只不过他讲得太过含混,所以没有像轮回主体的问题那样得到足够的重视。线索倒是有一些,比如很有名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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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45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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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47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庄子·内篇·大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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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49 大意是说,泉水干涸了,鱼儿们奄奄一息,彼此用唾液和呵气提供水分,这虽然亲密无间,但哪里比得上悠游在大江大河里彼此忘记呢?同样的,与其赞美尧而非议桀,何不把两者的是非一齐忘掉而浑然于大道之中呢?大自然给了我这个形体,用生命使我操劳,用老年使我休闲,用死亡使我安息,所以说给我生命和给我死亡的都是同一个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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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51 把小船藏在山谷里,把渔网藏在大泽里,藏得算是很妥帖了,但半夜时分有力气的人把它们背走了,昏昧的人还丝毫没有察觉。把小东西藏在大东西里,这虽然没错,但还是难免丢失,只有藏天下于天下之中就丢不了什么了。人们获得了形体就很开心,如果他们知道人的形体会千变万化而没有终结,不知会开心成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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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53 庄子这种境界非常令人向往,明代“后七子”之一的李攀龙写诗说“坐识藏舟理,行令荷锸随”,说是懂得了庄子“藏舟”之理,再出门时就像刘伶一样让仆人扛着铲子,“死便埋我”。当然,诗人的话不可轻信,诗人言旷达就像官员言隐逸一样,李攀龙的真实结局显然比诗中的志向世俗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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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55 我们以人类社会的角度来看,所谓把小船藏在山谷里,把渔网藏在大泽里,乃至藏天下于天下,这关乎私有产权的问题。王子猷拜访雍州刺史郗恢,当时郗恢还在内室没出来,王子猷等在客厅,看见一张西域毛毯很不错,立刻就叫手下人拿回自己家去。等郗恢出来,发现毛毯不见了,王子猷就引用了《庄子》里的这句话说:“刚才有个有力气的人把它背走了。”至少在表面上,郗恢并没有流露出一点不满。(《世说新语·任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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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57 这张毛毯丢了吗?如果没有私有产权了,也就是藏天下于天下了,王子猷没有得,郗恢也没有失。这两位高人可谓在实际生活中做到了“万物与我为一”,一个是把人家的东西当成自家的东西,一个是把自家的东西不当成自家的东西,这算是庄子哲学的引申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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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59 返回本义来做考量,庄子的关注点更加切入世界的本质。所谓“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人的形体千变万化,如果不考虑灵魂问题的话,宇宙间的一切分解到最后都只是一些基本粒子,或者说是一些能量,虽然变化无穷,总量却是固定的,就像《淮南子·精神》说的“吾生也,物不以益众;吾死也,土不以加厚”,我生下来而万物并没有因此增多,我死了大地也不会因此加厚。但人既然因为获得了形体而开心,这个开心的主体肯定是活人;那么,仅仅知道身体在死后会经历无尽的物化过程,这显然不足以让人更加开心,就像我们读着华兹华斯的诗句,听他哀悼一个女子“此刻听不见也看不见了,不再动弹,没有力气;和山岩、石头、树木一起,随着地球每天的轨迹”,这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消减了诗人的悲伤呢;这样说来,庄子所谓“不知会开心成什么样子呢”(其为乐可胜计邪),这句话应该暗示出生命或灵魂也在形体的物化过程中不断延续着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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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61 在外篇的故事里,黄帝向广成子问道,广成子说自己已经1200岁了,形体却不见衰老。但这样一位得道的老寿星也会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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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63 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庄子·外篇·在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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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65 广成子的自述是:道没有穷尽,没有终点。得道者上可以为皇,下可以为王;失道者只能化为尘土。万物皆生于土,也都会复归于土,所以我就要离开你了,进入无穷之门,游于无极之野。我与日月同光,与天地同寿。人都会死,只有我会一直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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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67 我们不得不感慨,人的定位往往是由背景决定的。这位广成子,出现在《庄子》里就是得道高人,但如果出现在现实生活里,我们只会把他当成精神病。广成子的话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得道高人当真可以长生不死,而且青春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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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0269 在《庄子·外篇·达生》里,还有一句颇为费解的话:“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于无所化”,字面上是说“物”是从无形而成形,最后会“无所化”,这显然和《庄子》一贯的物化宗旨相悖,陈鼓应先生认为里雅各当初把这个“物”英译为“至人”(the perfect man)是很正确的,能达到“不形”和“无所化”境界的“物”当然是“至人”,所以把这句话译作“至人达到不露行迹且臻于不变灭的境地”。如果这个解释成立的话,就足以和广成子的自述参照来看了。(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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