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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的铁匠在东方并没有像圣保罗的窑匠在西方那样引发那么大的关注和影响,但庄子对“有待”的分析,很容易让人想起圣保罗那个窑匠的比喻,我们生而为人到底是必然的还是偶然的,通往天国的门票到底是在自由意志的指引下自己争取来的,还是被上帝预先分配好的?神学界硝烟未定,哲学界又有莱布尼茨和柏格森继续对垒,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J. F. 里奇拉克仍然就这个问题撰述专书“力图澄清事实”,但对其结论也只能见仁见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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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者自由意志本身就是一个伪问题,就像霍布斯所论说的,“自由意志”这个词本身就不成立,就像“圆四角形”一样。当然,霍布斯这里所驳斥的自由是指那些“不受反对阻挠的自由以外的任何自由”。(《利维坦》P. 30)他并非一个彻底的决定论者,当他与约翰·布拉姆霍尔主教讨论自由意志的时候,将一个人是否“意欲意欲”(whether I will to will)的问题当做荒谬之语。但是,若把他所谓的自由扩展到我们当下语境里所讨论的自由,“自由意志”一词本身不自洽的说法也是完全站得住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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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一问题有些常见的解决方案,虽然都很迷惑人,但也都很靠不住。比如说,认为随机性和自由意志是处在因果律之外的。随机性的问题常常被一些对量子物理一知半解的人拿量子物理的时髦理论来做解释,殊不知所谓随机性仅仅是相对于观察者而言的。之所以会出现随机性,仅仅是因为观察者缺乏有效的观察手段,其观察本身也会成为一个影响事件结果的变量。自由意志也值得同样的怀疑,我们有任何一个念头是没有原因的吗?即便在神学意义上,相信上帝赋予了我们自由意志,但这必然说明上帝也在同时破坏了因果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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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然性和偶然性也是一种常见的解决方案,但这其实也和随机性的问题一样,所谓偶然性也仅仅是相对于观察者而言的,之所以我们会觉得一件事情的出现是偶然的,仅仅是因为我们缺乏有效的观察手段罢了。继续追问下去,很容易陷入两难,也就是康德所谓的四个“二律背反”的第三则,或许这个问题当真处在人类理性所无法达到的某个地方吧。(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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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当然还没想到这么深,但毕竟已经从因果律上看到了人类认知能力的局限:我们就像影子和影子的影子一样,追溯不到事情真正的原因。既然承认这个事实,就要有相应的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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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庄子·内篇·德充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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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庄子借孔子之口讲述何谓“才全”,大意是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是非毁誉,饥渴寒暑,这些都是事物的变化,命运的流转。好比昼夜的交替,人的智力不能够明了它的起因。所以我们不要让这些超越认知能力的东西扰乱我们平和的心灵,就顺任它们的自然流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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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的推理对不对呢?以两千多年前的认识能力来看,这样想再正常不过了。昼夜交替的确是个很奇怪的现象,每天都是这样,古往今来都是这样,但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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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在更加原始一点的认识里,就连昼夜交替和太阳的东升西落都不构成必然的联系——雅鲁奥人相信太阳到了晚上会隐藏在天幕的后面,他们把太阳的光和白天的光看作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们不理解白天的光到了晚上去了哪里。(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p. 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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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夜交替,这是最平常的现象,但要搞清其中的所以然却很不容易。《庄子·杂篇·则阳》也讲到这个问题,说鸡鸣狗吠是很平常的,但最有智慧的人也说不清鸡之所以鸣、狗之所以吠的原因,更猜不透它们下一步会有什么动作。——当然,现代心理学的行为主义者们肯定不会赞同这个说法,但在庄子当时,意识到如此简单的现象竟然无从解答,这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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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面对这种问题,通常会有两种办法,第一种办法是将一切解不开的问题归之于神——譬如公元2世纪的基督教神学家圣伊里奈乌在《反异端》里讨论过和庄子一样的问题,认为我们必须承认理性的局限,诸如海潮为什么涨落,河水为什么泛滥之类的问题我们只要提出来就好,答案都只有上帝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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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种办法就是按照事件发生的时间次序来搭建因果关系,或者设计出一些让自己能够接受的“完整的理论”,虽然我们今天喜欢称之为迷信或武断,但这都是科学探索的前身。杞人忧天的故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杞人担心天会塌、地会陷,为此惴惴不安,有人向他解释说:“日月星辰都是气的积聚,就算真掉下来也伤不着人;地是土石堆积充满的,不会塌下去。”长庐子听说了这件事,很不赞同,他说天既然是气的积聚,地既然是土石的积聚,当然会有毁坏的一天,难道不值得担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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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庐子的确有很好的科学态度,但这不是适宜的处世态度。所以列子说:“天地会不会毁坏,我们根本不可能知道,所以这种问题没必要总在心头挂着。”(《列子·天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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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今天的知识来看,杞人的担忧很有道理,长庐子的判断也基本不差,天文学家甚至算出了地球毁灭的大致时间。但是,谁的态度才更值得我们称道呢?如果大家都像列子一样,就永远不会产生对此类未知事物的好奇,人类认识世界的能力就会停滞不前;但要是像杞人和长庐子那样,生活则会平添许多无谓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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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常人一般都取列子的态度,即便是科学工作者也不能完全免俗,因为科学都是基于“假设”的——譬如欧式几何的公理,我们只能“假设”它们是不证自明的。科学一旦脱离假设,就变身成为信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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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假设的答案当然不可能是确定的答案,所以科学比信仰更难被人接受。列子和庄子在遇到疑难问题的时候,倒没有像常人一样急于寻求某个确定的答案,也就是说,不曾就此进入信仰的领域,尽管在信仰范畴之外解决处世心态问题总是费力不讨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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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的态度正是对庄子无知论的发挥,在庄子看来,何必谈天塌地陷这种问题,我们就连鸡鸣狗吠都解释不了——也就是说,作为一位古代的知识分子,庄子显然认为当时所有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都不能被理性毫无保留地接受,于是普罗大众和知识分子的一个典型区别就在这里充分体现出来了:大众不愿意接受存疑的答案,只愿意接受确定的答案,而无论这个确定的答案是否站得住脚;知识分子却不能容忍站不住脚的答案,宁可信者存信、疑者存疑——这是一种不自然的状态,所以他们活得会比较累。另外,艺术家也有疑者存疑的一面,诗人济慈提出过所谓“消极能力”的概念,将它描述为“一个人能够安于不确定、神秘、疑惑的状态中,而不急于寻找事实和理由”。(《济慈生平与书信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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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导致艺术家如此的并不是理性的审慎,而是美感压倒了、或取消了一切的思虑。不可否认的是,作为思想家的庄子同时也是一个极具艺术气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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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对于昼夜交替的问题就采取了存疑的态度,进而推论有一种我们无力窥探的力量在运转着这个世界,我们想了解而了解不得,想抗拒而抗拒不了,那么最合理的办法当然就是顺应。并且,如果认识到这种力量不是我们可操控的话,那么对于由这种力量所造成的种种或好或坏的后果当然也就不必萦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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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力量,庄子一般称之为“命”。《庄子·内篇·大宗师》讲过一个故事,说子舆和子桑是好朋友,有一段日子天气很坏,雨一连下了十天,子舆便开始担心子桑,怕这个穷朋友撑不过去,就带了伙食去看望他。到了子桑家的门口,却听到里边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又像唱歌又像哭号,仔细听,是子桑鼓琴而歌:“爹呀!娘呀!天呀!人呀!”唱得急促而不成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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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舆推门进去,对子桑说:“你唱的是什么呀,怎么是这种怪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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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桑答道:“我正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穷成这个样子,可我百思而不得其解。难道要怪我的父母吗?可他们又何尝希望我混成这样呢!应该怨天怨地吗?可是天地没有偏私,难道偏偏要为难我吗?我之所以沦落到这般的绝境,看来不怨天地,不怨父母,这都是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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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桑的这番话,解答了道家人物要面对的一大难题:既然天地无私(天地不仁),为什么人的贫富穷达会悬殊这么大呢?——总得有一样承担责任的东西才行,既然天地承担不了这个责任,那就让“命”来承担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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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隐《筹笔驿》咏叹诸葛亮毕生事业,有一名联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时也,运也,命也。罗隐还写过一篇小文《道不在人》,以周公和孔子为例阐述“道为人困,时夺天工”的道理;又有《天机》,讲天道与人道有正有反,这也算是罗隐为自己的偃蹇命运寻一个合理的解释吧。(《谗书》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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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运、机、命,归根结蒂都是一回事。正是这个“命”,而不是我们的个人行为,在很大程度上主宰着我们的死生存亡,穷达贫富。所以富贵不值得骄傲,贫穷不值得自卑,个人行为如果在其中负有什么责任的话,与命运所应当负起的责任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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