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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答道:“让自己的心志专一,不要用耳朵去听,而要用心去体会;不要用心去体会,而要用气去感应。气是本身空虚而与外物发生感应的,只有道才能达到虚的境界。虚,就是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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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回问道:“我在得知心斋的道理之前,实在无法忘我;得知心斋的道理之后,顿然进入了忘我之境,这就是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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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答道:“不错。‘一宅而寓于不得已’,这就差不多了。”(案:何谓“一宅”,很难解释,上下文也完全无法贯通,不过“寓于不得已”的意思是相当明确的,孔子是教颜回以“不得已”的态度为人处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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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心斋”的概念,看上去很像打坐的体验,所以宋代的庄子注释家林希逸把心斋的唯止则虚、唯虚则明类比为佛家的因戒生定、因定生慧,认为这两者都是同样的修行次第。从这一点上推测,庄子应该确实有过打坐冥想一类的神秘主义体验。这和儒家的陆王心学也是相通的,王阳明那位以狂放闻名的弟子王艮甚至就以“心斋”二字为号,而推至宋代,程颢的名篇《定性书》简直就像特意对“心斋”而作的注释:“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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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起来虽然掷地有声,浑厚高远,但实践的结果往往不会令人喜欢。《人间世》没有把颜回的故事继续编完,我们便不知道他拿着“心斋”这个法宝在卫国到底有了什么遭遇,(3)可想而知应该比他坚持原来的方案更好。但是,历史上居然存在真实的反例:刘宋年间,张岱侍奉过好几位纨绔子弟型的亲王,有人向他请教:“亲王年幼,政出多门,你却总能使公私和谐,你是怎么做到的呢?”张岱说自己的指导原则不过是古语所谓“一心可以事百君”,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为政端平,待人以礼。(《南史·张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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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个案不能说明普遍问题,张岱的环境或许也不如颜回的环境恶劣。庄子也不认为真有什么万灵丹,在他看来,虽然一个好的方法可以大大提高求生的概率,但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所以,就算颜回仍然没逃过被杀的命运,也不能证明“心斋”不对。若是“心斋”没能救下颜回的命,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而对于无可奈何的事情,我们应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这就是《人间世》的下一个故事要告诉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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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公子高接受了楚王的指令,即将出使齐国,他忧心忡忡地去找孔子:“出使齐国,这是一项很重要的使命,但齐国对待使者总是表面恭敬而实际怠慢。我很担心呀,想起您曾说过:‘无论事情大小,只要不合乎道,就很少有好结果。如果事情没办成,一定会受到处罚;如果事情办成了,内心一定会因为阴阳失调而患病。无论事情的成与不成而都能免祸的,只有盛德之人呀。’可您看看现在我这个样子,我平时不太讲究饮食,家里也没有贪凉的人,但我早晨接到了命令,傍晚就必须喝冰水,这是心里太焦灼的缘故吧。事情还一点没办呢,我就已经阴阳失调了,如果事情没办成,我又会遭到国君的处分。我实在受不了呀,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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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读《庄子》,很多都是为了解决叶公子高一类的问题,比如操作金融投机,应对微妙的人际关系,所以有必要从《庄子》里边学习一点安心的本领。毕竟不是赫胥氏之民,生活的变局太多,变数太大,利益牵扯太多,怎样才能神完气足以应付裕如当然是一种非常实际而迫切的需要。然而令人略感沮丧的是,庄子的解决方案往往只有被断章取义或严重打折之后才能体现出一点心灵鸡汤式的温馨以及传销讲座式的激扬,叶公子高获得的劝慰或许并不能够令他好过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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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庄子·内篇·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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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告诉叶公子高:“天下有两项大戒,一个是命,一个是义。子女爱父母,这是命,是与生俱来的;臣子侍奉君主,这是义,无论何时何地都有这种君臣上下的关系。子女赡养父母,孝的极致就是不管在哪儿都能泰然处之;臣子侍奉君主,忠的极致就是不管什么事都安然应之;修养内心的人,不容易受到哀乐情绪的影响,对于无可奈何的事情就安然把它当做命运的安排,这就是德的极致了。做人家臣子的,当然会遇到不得已的情况,但只要忘记自我,安然而行也就是了,哪有余暇去做贪生怕死的算计呢!你就这么去做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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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庄子还没有超脱到无君无父的地步,所谓“天下有大戒二”完全像是儒家的说辞,譬如我们拿王夫之的两句名言来做比较:“唯我为子故尽孝,唯我为臣故尽忠”(《读通鉴论》卷3),很难看出有什么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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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两项大戒于庄子哲学有些很特殊的意义,它意味着“庄子顺应天性的无为之道并非建基于不切实际的原子主义图景之上,也就是说,庄子并不把人的原始状态看做是孤立的、彼此隔绝的。所以,并非所有的束缚都应该弃之不顾,诸如家庭、社会与政治上的义务也会是人的处境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Michael J. Millner,Roaming FreelyInside the Cage:Social Concern in Zhuangzi and Early Chinese Thought,1986,p.2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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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两项大戒当真的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吗?东汉有孔融的父母于子女无恩论,魏晋之际有鲍敬言提出君臣关系既不是从来就有的,更是社会动乱的根源。当然,孔融和鲍敬言的论题在历史上是常被作为靶子来打的,但是陶渊明不同,“不为五斗米折腰”,显然没有遵从君臣之大戒,却树立了一个令人仰慕的正面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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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矛盾至少必须在儒家立场上得到合理的解释,于是王夫之以为陶渊明的那句名言只是一个托词,他有如何如何的隐衷不能直说,所以后人不应该简单效仿。就连孔子对著名的坏人阳货都会按礼节亲身拜谒,因为他拜的不是阳货,而是大夫之职,屈于大夫之职其实就是屈于礼。贤人在下位却亢节无礼,这是不对的。(《读通鉴论》卷15)——庄子有个著名的命题,叫做“法天贵真”(《庄子·杂篇·渔父》),若以这个标准衡量,孔融和鲍敬言或许是比庄子本人更加坚定的庄子主义者,王夫之眼中的陶渊明则恰恰符合庄子的“大戒”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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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在这里见出了保守的一面,然后,基于“天下有大戒二”,他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论点,即“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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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在庄子的概念里是一种天然而不可抗拒的力量,比如子女对父母的爱,这就是命,是天然而不可抗拒的。既然是天然而不可抗拒的,那么坦然面对也就是了,担心、焦虑一概没用。至于结果是好是坏,那真就要“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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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孔子和叶公子高的对话里,孔子接下来提了一些很切实的建议,告诉叶公子高外交工作要把握什么原则,都有哪些注意事项,主要是要传达合乎常情的言词,不要传达过当的言词,最后做了一个纲领性的总结:“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让内心顺任外物的自然规律,以“不得已”的态度为人处世来护养自己,这就是最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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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常见的误解是,把庄子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与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作为两种彼此对立的人生观,但只要我们把庄子这句话的上下文通读一遍,就会发现庄子与孔子这两句名言并不存在实质性的冲突。在孔子和叶公子高的对话里,孔子向后者点明了君臣之义不可逃,但接下来既没建议消极怠工,也没建议听天由命,而是告诉叶公子高:国君交代给你的事情是必须要做的,是你不能拒绝的,你对此无可选择,“不可奈何”;那么,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就应该安心去做事,不要瞻前顾后,尽自己的能力把事情办好也就是了,至于结果是好是坏,你忧虑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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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意见很像我们俗话所谓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句俗话的原始出处是五代年间的一首诗,作者就是在正统儒家观念中以“依阿诡随”著名的反派人物冯道。冯道历仕四朝十一帝,从不知忠君死节为何物,是古代政坛上一株最具传奇色彩的常青树。宋人吴处厚说,冯道的诗浅近而谙理,一些名句海内盛传,比如“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须知海岳归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可惜单句流传,罕见全篇,所以有必要抄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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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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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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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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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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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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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知海岳归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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