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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189 石木匠说:“有什么可看的,那只是没用的散木罢了,做船容易沉,做棺材容易烂,做器具容易折毁,做门户会流污水,做房梁会被虫蛀。这是不材之木,一点用处都没有,所以才能活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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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191 等石木匠回了家,梦见那株栎树来找他说话:“你是拿什么东西来给我做标准呢?看看那些有用的果树,被人摘了果子,折了枝子,活不到自然的寿命而中道夭折,这就是受了才能的牵累呀。万物莫不如此,我追求无用已经很久了,其间险些被砍死,到现在总算保全了自己,这才是我的大用。假使我有用,能活这么久、长这么大么?况且你我都是万物之一,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呢?你这个将死的散人,怎么懂得我这个散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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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193 石木匠醒了之后,把这个梦讲给了徒弟。徒弟问道:“它既然追求无用,为什么还要做社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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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195 石木匠说:“你别说了,假使它不做社树,不就很容易遭到砍伐之害了吗?它的全身之道与众不同,不能以常理揣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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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197 这个故事当是本于《逍遥游》,后者在结尾处接连强调无用之大用,先是惠子暗讽庄子,说魏王送了自己一种大葫芦的种子,养成之后,葫芦有五石之大,但其坚不足以舀水,其大没办法做瓢,最后只好把它打碎了。但庄子以一则故事作为回击,说有个宋国人善于调制一种护手的药物,家里世世代代都用这种药物护手来漂洗丝絮。有个客人愿意出百金来买这个药方,这人便聚集全家来商议说:“我家世世代代漂洗丝絮,获利微薄,这个药方既然能卖出这么高的价钱,当然要卖掉了!”客人买到药方之后就去游说吴王,吴王派他带兵在冬天和越国水战。护手药方这时候派了大用,吴国大败越国,吴王划地以赏。同一个药方,有人只能用来漂洗丝絮,有人却能靠它裂土而封。你惠子既然有了这么大的葫芦,为什么不把它做成腰舟而浮游江湖呢?你只是嫌它大而无用,你的心是被茅草堵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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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199 惠子又对庄子说:“我有一棵大树,叫做樗,树干生了很多木瘤,树枝弯弯曲曲的,什么都做不了。这棵树长在路边,木匠路过的时候甚至都不看它一眼。你的言论就像这棵树一样,大而无用呀,所以人家不听你的。”庄子答道:“你看那猫儿和黄鼠狼,东蹿西跳的,往往踏中机关,死于罗网;你再看那犛牛,身体像云彩那么大,但是捉不了老鼠。你既然有了这么一棵大树,为什么愁它没用呢?为什么不把它种在无何有之乡,种在广袤的原野上,悠然地在树下徘徊休憩。这棵树不会被人砍掉,没有什么东西会来侵害它。无所可用,也就没有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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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201 这个故事是如此地切中人心,以至于“樗隐”成为了后世知识分子们相当热衷的一个创作主题。我们从《逍遥游》来看,庄子对无用之用的见解偏重于无用之大用,而不像嗣后的篇章里强调以无用来全身保命,这也许是因为庄子自己的思想有了发展和变化吧。在《人间世》里,匠石之齐的故事之后,接下来的一个故事仍然和树有关,是说南伯子綦到商丘游玩,看到一株超级大树,可以供千乘车马乘凉。南伯子綦抬头看看它的枝条,只见弯弯曲曲的没法砍下来做房梁和柱子;低头看看它的树干,只见木纹散乱没法打成棺椁;舔一下树叶,舌头就像被蜇了一样;闻一下味道,就会一连三天大醉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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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203 南伯子綦感叹说:“这是不材之木呀,所以才能长得这么大,神人也是这样显示自己的不材呀。宋国有个地方,很适宜生长楸、柏和桑树。一两握粗的,就被需要木桩人砍去;三四围粗的,就被盖房子的人砍去;七八围粗的,就被富贵人家砍去做棺椁,所以无法尽享天年,这就是有用之材的不幸呀。所以古代的祭祀,凡是白额的牛、鼻孔上翻的猪以及生了痔疮的人都不能用来祭献河神,巫师认为这都是不吉祥的。但是,这正是神人以为最吉祥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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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205 《人间世》接下来就讲到不材之人的典范了:有一个叫做支离疏的人,畸形到了传奇的程度,脸埋在肚脐底下,肩膀高过头顶,颈后的发髻朝天,大腿和肋骨并排。支离疏替人家缝洗衣服,也足够糊口的,替人家簸米筛糠,收入足够养活十口人。征兵的时候,支离疏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抓差的时候,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免除劳役;可等政府发放粮食救济贫病的时候,他能领到三钟米和十捆柴。看来“支离其形”的人都可以尽享天年,更何况“支离其德”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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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207 真正称得上悲剧的是,当苛政猛于虎的时候,总有人不惜自残来逃避赋税、徭役,主动变成支离疏的样子。譬如晋孝武帝时,范宁上疏谈到当时的百姓“残形剪发,以要复除”,可见其负担已经到了何等不可忍受的地步。(《晋书·范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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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209 对照这样的历史图卷,《人间世》着力塑造支离疏的形象,与其说是豁达,不如说是反讽。文章接下来就是楚狂接舆的那首凤兮之歌了,表明这是一个何等险恶的社会。圣人不是不想成就功业,但那得等天下有道的时候才行,在如今这个无道的天下,能保住小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于是在《人间世》的结尾,庄子非常悲凉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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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211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庄子·内篇·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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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213 山木、膏火、桂树、漆树,都是因为有用而自招砍伐与煎熬。人们都知道有用之用,而不知道无用之用呀。《庄子·杂篇·徐无鬼》说羊肉不爱蚂蚁,但蚂蚁爱羊肉,因为蚂蚁喜欢羊肉的膻味。舜就像有膻味的羊肉一样,百姓喜欢他就像蚂蚁喜欢羊肉一样,所以追随者越来越多,以至于被尧选拔出来治理天下,辛辛苦苦一辈子而不得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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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215 当然,这个道理普通人很难理解,我们经常看到的是卸任官员感叹“门前冷落车马稀”,没人来求自己办事了,这才是最令人失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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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217 但庄子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庄子·杂篇·列御寇》细化了有用之累的思想,说导致穷困的有八种原因,保持通达的有三种策略:模样漂亮,胡须漂亮,个子高挑,体形大,身板壮,气质佳,勇武,果敢,这八项如果都超过常人,就会因备受役使而导致穷困;随顺自然,顺应人意,濡弱谦下,做到这三点就可以通达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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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219 舜很有才干,所以很辛苦,但他到底是苦不堪言还是乐在其中,这就不是庄子所能揣度的了。在较近的儒家典范里,周公就是个“多材多艺”的人(《尚书·金縢》),他如果随顺自然,顺应人意,濡弱谦下,也许历史就是另外一个面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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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221 舜和周公毕竟都是统治者,而在普通人当中,孔子讲仲弓的话正可以作为反例:“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论语·雍也》),耕牛生下了一个出众的小牛犊,皮毛是红色的,角是端正的,就算负责祭祀的人不肯用它来做牺牲,山川难道会弃而不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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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223 但庄子那些话完全和孔子反着,我们看到他那些极度消沉的议论,有理由率先想到他的乱世背景。从这个意义上说,《庄子》可以说是周代的一部末世哀歌,所谓无用之用,在人生观的意义上只是无用于世而有用于己罢了。等时代或人物有些朝气的时候,观念自然不同,明初凌云翰赋诗题画,有一首“长松落落千丈,大厦渠渠万间。应笑樗材臃肿,等闲空老深山”,对那棵以无用为大用的樗树就不大看得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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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225 这也难怪,在儒家的观念里,藏无用之学是为了等待有用之世。秦始皇焚书的时候,孔子的后人孔鲋私藏了不少儒家典籍,朋友陈余很担心他,但孔鲋很淡然:“我搞的只是无用之学,理解我的就是我的朋友。秦始皇不是我的朋友,我担心什么!”孔鲋的话虽然不大容易理解,但这份置生死于度外的态度还是很令人佩服的,王夫之称赞他能够以无用之学开阔胸怀以游于乱世,不愧是圣人的门徒。(《读通鉴论》卷1)就是这位孔鲋,在57岁那年做了陈胜的博士,总算等到了让无用之学翻身为有用之学的小小机会。(《史记·孔子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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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227 庄子大约不会赞同孔鲋的做法,不过,即便我们仅从乱世全生的角度来想,无用之用就真的管用吗?支离疏是不是被庄子描述得过于理想化了,以他那副样子,哪就那么好找工作?政府的救济粮能够不被盘剥地如数落到他的手里,这哪还是什么乱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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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229 庄子自己,或者庄子的后学,随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在《庄子·外篇·山木》里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故事,仍然和树有关:庄子走在山里,看见一株很大的树,但伐木的人不去砍它。庄子很好奇,一问才知道这是一株没用的树。等庄子从山里回来,到朋友家做客,朋友叫家僮去杀一只鹅,家僮问道:“一只鹅会叫,一只鹅不会叫,杀哪只呢?”鹅会叫,有看家狗的作用,于是这位朋友说:“杀那只不会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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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231 第二天,学生来问庄子:“昨天的事情真让人困惑呀,那棵大树因为不材而得享天年,鹅却因为不材而被杀,我们为人处世应该学哪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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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233 庄子答道:“我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但是,即便在材与不材之间也不能完全免于祸患,还是顺应自然最好,不执著于某个具体的态度,当进则进,当退则退,当现则现,当隐则隐,神农和黄帝就是这么做的。不可偏执一方,凡事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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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235 Robert E. Allinson略嫌夸张地以专章分析过这个故事,说那只没叫的鹅违背了鸣叫的天性,而那只会叫的鹅并不是为了使自己“有用”而叫,而是出自天性地鸣叫,这才是无为而自然。(Chuang-tzu for Spiritual Transformation:An Analysis of the Inner Chapters,p.170)尽管正如Allinson自己所担心过的,这确实是一种过度的诠释,何况那只没叫的鹅本来就是哑的,但“顺任自然”的结论却是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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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237 至于“材与不材之间”,《淮南子·人间》讲过一个很有趣的故事,说一个叫秦牛缺的人遇到一伙强盗,被洗劫一空。强盗们很有好奇心,抢完东西以后又转了回来,想看看失主怎么样了。结果他们发现秦牛缺不但没有一点害怕和沮丧的样子,反而欢天喜地的。强盗们更按捺不住好奇心了,上前要问个究竟。秦牛缺说:“车马是供人乘坐和装载的,衣服是用来蔽体的,没了也就没了,圣人不会为了这些养身之物而损害自己的身心。”强盗们很感慨,彼此议论说:“这个人懂得不为外物伤害心性,不为利益劳苦身体,这是圣人呀。如果他拿这套说辞觐见国君,一定会被国君重用的,那时候他就该来找我们的麻烦了。”于是,这些本来只劫财不害命的强盗终于杀死了秦牛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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