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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45 公子元看得很准,公子商人为了篡位已经处心积虑很多年了,不但广施财物以邀买人心,还养了太多的门客,以至于耗尽了家产,但他就算向公家借贷也要把这种乐善好施的精神保持下去。所以公子元的选择只是一种没有选择的选择,王子搜的情形大约也是这样。那么,如果是在太平的国君和贫困的隐士之间选择的话,庄子会选哪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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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47 似乎有些荒唐的是,无论是现实版的公子元,还是寓言版的王子搜,一旦抽象来看,仿佛就有了一种境界。这是必须辨清的问题,因为这种境界貌似儒家也有,小到孔融让梨,大到太伯、虞仲让国,常被当做宣传范本,但他们都是以所让的东西为贵,自己高风亮节,义而不居;王子搜却真的把国君之位视作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再者,儒家为天下苍生计,提倡一种当仁不让的精神,比如认为吴国贤公子季札与其让位就不如不让,只是后来这种让国的表象与当仁不让的实质被王莽这类人学去了,正应了庄子“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的悲观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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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49 所以庄子的意见比不上儒家的可亲可敬,况且在我们普通人看来,如果说一个人爱自己胜过爱天下,这就意味着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一定是缩到最后的,让别人先上,但王子搜的故事另见于《吕氏春秋·贵生》,其中特意强调,所谓贵生,并不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具体情况分为四等:最好的是全生,六欲各得其宜;其次是亏生,六欲只有部分合宜;其次是死;比死更糟糕的是迫生。所谓迫生,是指六欲没有一样合宜的,比如屈服或耻辱地活着。迫生为什么连死都不如呢,好比耳朵听到讨厌的声音就不如听不见,眼睛看到讨厌的东西就不如看不见,打雷的时候人们会捂住耳朵,闪电的时候人们会捂上眼睛,迫生不如死就是一样的道理。爱吃肉不是说连腐鼠也吃,爱喝酒不是说连变质的酒也喝,珍惜生命不是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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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51 庄子及其追随者们看到的是问题的另一个角度:爱自己的命,同样也会爱别人的命。这同样出于以己度人的心理,只不过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这个道理后来在儒、道两途都有发展——儒家讲爱身重于爱天下似乎不可思议,但王夫之就这么讲过,只不过调整了一下角度:“故君子之爱身也,甚于爱天下;忘身以忧天下,则祸未发于天下而先伏于吾之所忧也。”这个推理很简单:如果连自己都溺水了,就别指望还能救出其他的溺水者了。所以王夫之提醒大家:就算有匡扶天下的雄心壮志,一旦不顾惜自身的清白而结交外戚、宦官、女主,自己首先就会成为那个溺水的人。杜钦、贾捐之、娄师德等人就是这样,这是我们应该引以为戒的。(《读通鉴论》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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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53 这正是儒家重原则甚于重结果的态度,虽然话说得和庄子很像,但庄子一定会摇头叹息的。不过,庄子讲的最典型的爱身甚于爱天下的例子恰恰也是儒家很推崇的,这就是大王亶父(即古公亶父)的故事:大王亶父一族人住在邠地,遭遇狄人的侵犯,大王亶父拿兽皮财帛去求和,狄人不接受;拿犬马牲畜去求和,他们不接受;拿珍珠美玉去求和,他们还不接受,因为狄人想要的是这片土地。大王亶父对族人说:“我不忍心和敌人开战而牺牲大家的性命,也认为不应该为了养人的土地而让被养的人民遭到杀害,所以我要走了,你们就做狄人的臣民好了,做狄人的臣民和做我的臣民不都是一样么。”大王亶父真的走了,但百姓们自愿跟他一起走,他们放弃了原来的土地,在岐山脚下建立了国家。(《庄子·杂篇·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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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55 大王亶父是周人的一位先祖,迁居一事也见于《孟子·梁惠王下》和《吕氏春秋·审为》,连孟子也很称赞的,借邠人之口称大王亶父为“仁人”,不过孟子还提出了一个更容易被今人接受的备选方案:世代相守的土地不是自己能决定去留的,应当“效死勿去”,这正是孟子比庄子更有现代性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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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57 当然,大王亶父非常开通,晓得“不以所用养害所养”的道理,无论划定疆界还是设立国家政府,这都是“所用养”,目的都是为了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人才是“所养”;如果当真以人为本的话,无论是国家、土地、政权,还是别的什么,只要对人的生活转为不利,那就可以抛弃。所谓“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儿之所以不嫌母丑,是因为母亲疼他、爱他;狗之所以不嫌家贫,是因为主人喂养它、照顾它;如果母亲整天虐待儿子,主人每天打狗骂狗,除非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发作,否则事情就得两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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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59 国家的建设本来是为了让人们生活得更好的,保家卫国自然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只不过人们在惯性之下错把手段当做了目的,浑然忘记了这个“目的”原本只是为了达到真正的目的而应用的一种手段,也就是说,错把“所用养”当做了“所养”,忘记了“所养”的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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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64 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1702008592]
1702011465 逍遥游:当《庄子》遭遇现实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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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67 《庄子》很冷静地在战国乱世看出了这个问题,看到国家越来越强大,老百姓却越来越悲惨;看到治术越来越多,天下却越来越乱;所以才提出逍遥、齐物、无知、不得已等等主张,给人们打开了一派崭新而怀旧的视野。但是,我们最后要问一个问题:他的看法一定就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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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69 这并不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来检验《庄子》,而是就《庄子》的内在逻辑来问的。《庄子·杂篇·则阳》讲“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先前认为是对的,后来又认为不对。人们只能看到万物的生长,却无法窥测其本源;只看到万物的消亡,却无法窥测其归宿。人们只重视自己的智识所能认识的,却不知道依恃其智识所不知道的。(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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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71 在《庄子·杂篇·寓言》里,同样的话被庄子用在了孔子身上:“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人的见识总会增长,认识也总会随之更改,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但《庄子》抓住了其中的问题:我们现在所主张、所坚持的东西,若干年后会不会也被自己推翻呢?如果这样的话,百家争鸣,孰是孰非,还有什么分辨的价值呢?——这个观点也就意味着,在达到终极真理之前,所有的是非对错都只是一时一地的真理,所以并不值得坚持。那么我们的问题是:庄子自己是否也适用于这个标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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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73 我想是适用的。假使庄子活到今天,想来会对自己的作品做出不小的修订吧?如果今天的我们仍然奉庄子为圭臬,他一定会笑话我们不懂得“与时俱化”的道理,正应了他那个“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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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75 (1) 蘧伯玉的这段话,原文极难解,故译文仅约略释其大意。原文如下: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庄子·内篇·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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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77 (2) 《庄子》常被视为文学的典范,施蛰存有此一荐是很符合传统的,譬如明代学者王世贞就说过“今天下求工文章者,无不谙习《庄子》”。(《绍弁庄子标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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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79 (3) 《庄子·外篇·至乐》有一则颜回去齐国的故事,孔子照样很担忧,认为颜回向齐侯讲尧舜之道就好比用款待贵客的方式饲养海鸟一样。鸟当然被养死了,颜回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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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81 (4) “命之所无奈何”,今本为“知之所无奈何”,“知”为“命”之讹。王孝鱼校:《弘明集·正诬论》引“知”作“命”。参见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p.4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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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83 (5) 技术水平的提高会毁掉淳朴的幸福生活,这并不是庄子的一己之见,而是一种源远流长的普世性的思想风潮。1750年,卢梭赢得了第戎学院的征文奖金。征文是要人回答,科学和艺术到底促进了人类的道德没有,卢梭的回答是否定的,甚至提出科学与艺术是道德的最凶险的敌人,只有像野蛮人那般赤身裸体的人才不会有枷锁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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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85 (6) 《淮南子·精神》颇得《庄子》之旨:“所谓真人者……处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识其外”;“夫天地运而相通,万物总而为一。能知一,则无一之不知也;不能知一,则无一之能知也”,这就是说,只要懂得“一”就无所不懂,如果不懂“一”就什么也不可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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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87 (7) 以人事类比自然,这是我在《中国思想地图·老子》里详细讲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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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11489 (8) 《淮南子·原道》把蘧伯玉的故事解释为争先者易败,后来者居上,也是一种有趣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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