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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用彤先生为什么在写完《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之后,就开始研究“魏晋玄学”,主要是要梳理中国哲学自汉至魏晋南北朝之变化。他认为,中国哲学就思想上说自有其自身发展内在逻辑,印度佛教的传入虽对“玄学”的发展有推进作用,但它只是“助因”,而非正因。(87)这也就是文化发展的“源”与“流”的问题吧!但这一研究的结果,却说明中国哲学自有其“本体之学”,而其“本体论”或与西方哲学不同,(88)其“道”、“无”、“理”、“太极”等虽为“超越性”的,但它不离万事万物,而内在于万事万物,故“体用如一”,(89)而其人生境界又是“即世间而出世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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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以上几例可以看出,上个世纪中叶中国哲学的研究者们特别注意自身哲学研究所未展开的方面,如认识论、形上学(本体论)、宗教精神、纯艺术精神,从而努力吸收西方哲学“以自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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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和中国哲学较相近而对中国社会发生较大影响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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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哲学的创造者,无论儒、道还是先秦其他诸子,都是有社会关怀的“士”,这一传统十分久远,我们从《尚书·说命》中“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就可以看到儒家的精神是入世的,要“明明德”于天下。要“明明德”于天下,就不仅是个理念问题,必须实践,必须身体力行,必须见之于事功。所以孔子说:“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所以儒家哲学是一种“治国平天下”的实践的哲学。(90)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91)因此,他们在“实践”问题上可有相同之处。马克思主义自上个世纪以来一直影响着中国社会,除了中国社会确实需要一巨大的变革外,我认为这和儒家思想重视“实践”(道德修养的实践,社会政治生活的实践)有着密切的关系。毛泽东的《实践论》就是证明,这是大家都了解的。同时,儒学与马克思主义又都是带有理想主义的学派。儒学有其“大同”社会的理想;马克思主义有其共产主义的理想。(92)他们的理想主义或许带有某种“空想”成分,但无疑都有对人类社会发展前景的乐观主义的期盼,我们必须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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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学术界无疑都十分关心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问题,从哲学这个层面讲,我认为做得比较成功的应该是冯契同志。已故的冯契同志是一位有创造性的马克思主义者,他力图在充分吸收和融合中国传统哲学和西方分析哲学的基础上使马克思主义哲学成为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他的《智慧说三篇》可以说是把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唯物辩证法、西方的分析哲学和中国传统哲学较好结合起来的尝试。(93)冯契同志在他的《智慧说三篇·导论》中一开头就说:“本篇主旨在讲基于实践的认识过程的辩证法,特别是如何通过‘转识成智’的飞跃,获得性与天道的认识。”冯契同志不是要用实践的唯物主义辩证法去解决西方哲学的基本问题,而是要用实践的唯物主义辩证法解决中国哲学的“性与天道”的问题;而如何获得“性与天道”的认识,又借用了佛教哲学中的“转识成智”,以此来打通“天”与“人”的关系问题。他说:“通过实践基础上的认识世界与认识自己的交互作用,人与自然、性与天道在理论与实践的辩证统一中互相促进,经过凝道而成德、显性以宏道,终于达到转识成智,造成自由的德性,体验到相对中的绝对、有限中的无限。”接着冯契同志用分析哲学的方法,对“经验”、“主体”、“知识”、“智慧”、“道德”等等层层分析,得出如何在“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的过程中转识成智”。首先,冯契同志把金岳霖先生的“以经验之所得还治经验”,扩充为“得之以现实之道还治现实”,而这个“得之以现实之道还治现实”必须有一个主体,这个“主体”即“我”。我认为这点很重要,因为没有离开“主体”的“现实”(“现实”已不是自在的,而是“为我之物”了),必须有一个主体,才可以在“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的过程中转识成智”。而“我”这个主体在现实生活中,必定是一“知识”的主体,又是一“道德”的主体。我想这里可能产生两个必须回答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转识成智”,即是由“知识”领域进入“智慧”领域(境界),也就是说要由“以物观之”进入到“以道观之”。由此就要超越这个作为主体的“我”,这样,作为主体的“我”必须达到“与道同体”(王弼语)的境地,才是“以道观之”。第二个问题是:作为知识的主体(认识世界的主体)和自由道德人格的主体(认识自己的主体)在“转识成智”的过程中是同一的还是不同一的?如果是不同一的,“转识成智”将不可能,因为这样就不可能在“自证中体认道(天道、人道、认识过程之道)”。我认为,冯契同志正是运用实践唯物主义辩证法解决这两个问题的,也就是说用实践唯物主义辩证法来解决“性与天道”这一古老又常新的哲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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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契同志有一非常重要的命题:“化理论为方法,化理论为德性。”他对这个命题解释说:“哲学理论一方面要化为思想方法,贯彻于自己的活动,自己的研究领域;另一方面又要通过自己的身体力行,化为自己的德性,具体化为有血有肉的人格。”而无论“化理论为方法”,还是“化理论为德性”,都离不开实践。照我的理解,“化理论为方法”不仅是取得“知识”的方法,而且也是达到“智慧”的方法。冯契同志说:“知识和智慧、名言之域和超名言之域的关系到底如何,便成为我一直关怀、经常思索的问题。”“知识”的取得无疑离不开实践,而“智慧”是否也只能靠实践才能体证呢?冯契同志说:“在实践的基础上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的交互作用中如何转识成智,获得关于性与天道的认识?这样一种具体的认识是把握相对中的绝对,有限中的无限,有条件的东西中的无条件的东西。这里超名言之域,要通过转识成智,凭理性的直觉才能把握的。”这里可以注意的是: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都必须在实践的基础上实现。世界和自我都是一个实在的发展过程,人生活在这个过程之中离不开实践的活动,没有实践就没有人的“世界”和人的“自我”,当然也就没有“性与天道”的问题;只有在实践中人才可以把“世界”和“自我”内化,而有“性与天道”的问题。对“性与天道”的证悟,是把握相对中的绝对、有限中的无限。当然,我们说“转识成智”这种具体的认识是把握“相对中的绝对、有限中的无限”也是具有相对性的。对于一个哲学家来说,他可以完成“转识成智”,但是对于人类来说,由于只要有人类存在,人们的实践活动总是要继续下去的,而且要不断地使人们的认识在实践的基础上,由具体到抽象,再由抽象上升到具体。因此,实践的唯物主义辩证法作为一种方法,它不仅是取得“知识”的方法,而且也是体证“智慧”的方法。但是,正如冯契同志所说,“知识”和“智慧”不同,“知识”所及为可名言之域,而“智慧”所达为超名言之域,这就要“转识成智”。照冯契同志看,“转识成智”要“凭理性的直觉才能把握”。对这一点冯契同志也有一个解释:“哲学的理性的直觉的根本特点,就在于具体生动地领悟到无限的、绝对的东西,这样的领悟是理性思维和德性培养的飞跃。”(按:这有点像熊十力先生所提出希望建立“思修交尽”的“量论”那样)“理性的直觉”这一观念很重要,照我看,它是在逻辑分析基础上的“思辩的综合”而形成的一种飞跃。如果没有逻辑分析,就没有理论的说服力;不在逻辑分析基础上作“思辨的综合”,就不可能形成新的哲学体系。因而,“理性的直觉”不是混沌状态的“悟道”,而是清楚明白的自觉“得道”。我们从冯契同志许多论文中,特别是《导论》中,可以体会他运用逻辑分析和思辨综合的深厚功力,正由于此,实践唯物主义辩证法才更具有理论的力量,这也说明他研究的目的归根结底是为了用实践唯物辩证法来解决“性与天道”这一古老又常新的中国哲学问题,以贡献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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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我们已经讲到,冯契同志的“智慧”学说就是要解决“性与天道”问题的学说,他说:“关于道的真理性认识和人的自由发展内在地联系着,这就是智慧。”这里冯契同志非常注重“道的真理性的认识”和“人的自由发展”的内在联系。从这一点看,冯契同志的“智慧”学说也是颇具有中国哲学的特色的。“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前者是属于道德修养的问题,后者是属于知识学问的问题。在中国哲学史中,特别是在儒家哲学中,“道德”和“学问”是统一的,学以进德。朱熹说:“为学,须思所以超凡入圣。”(94)冯契同志认为,“转识成智”是在实践基础上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交互作用所达到的飞跃。我认为这里有两点很重要:第一是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都必须在实践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实现;第二是认识世界与认识自我是一个统一的过程。只有在它们的交互作用中才能实现“转识成智”。对此,冯契同志把“德性之知”引入他的哲学体系。他特别申明:“我不赞成过去哲学家讲德性之智时所具有的先验论倾向,不过,克服了其先验论倾向,这个词还是可以用的。”在中国哲学史中,张载首先提出“德性之知”,他说:“见闻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95)张载把“见闻之知”与“德性之知”割裂开来,因此确有先验论顷向。为什么在张载的哲学里会发生这样的问题呢?我认为,他没有认识到在实践的基础上“见闻之知”和“德性之知”可以统一起来。而冯契同志解决了这个问题,他说:“主体的德性自在而自为,是离不开化自在之物为我之物的客观实践活动过程的。”我认为冯契同志的这个看法是接着中国哲学的问题讲的,对中国哲学中关于“知识学问”与“德性修养”的关系给了更为合理的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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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国哲学的传统看,“做学问”与“做人”应是统一的,一个人学问的高下往往是和他境界的高低相联系的。冯契同志认为,“做学问”首先要“真诚”。《中庸》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学问要作到“转识成智”,要达到“参天地,赞化育”的境界,必须有一至诚的心。“做学问”要“真诚”,“做人”同样要“真诚”,真诚的人才可以作到“化理论为方法,化理论为德性”。这无疑是儒家理想的生活态度,也是马克思主义者理想的生活态度。冯契同志在这两方面都为我们作出了榜样,而且他的“智慧学说”之所以有其理论的力量也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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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半个世纪以来,要想作一个真正有创造性的哲学家是很难的,这点我们大家都有体会,正因为如此,《智慧说三篇》就更有其特殊的价值。我之所以用比较长的篇幅来讨论冯契同志的《智慧说三篇》,这是因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对当前中国哲学的发展是个最重大的问题。司马迁作《史记》对自己有个要求,这就是要求他的书能“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冯契同志的《智慧说三篇》不正也是一部努力追求“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智慧书吗?有真诚之心做学问的学者们多么希望有更为宽松的学术环境,使他们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智,创作更多更好的体现我们这个时代的哲学著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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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印度佛教文化(哲学)的传入到西方文化(哲学)的传入毕竟有一个“源”与“流”的关系。我认为,从文化(哲学)发展的“源”与“流”的关系看,中国文化(哲学)的前景可以有两个不同的提法:一是新的中国文化(哲学)将沿着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发展;另一是新的中国文化将会是吸收马克思主义和其他各民族的优秀文化(哲学)的中国自身的文化(中国哲学)。说法或有差异,前者的重点是在马克思主义吸收了中国特有文化而成为新的中国文化;后者是说中国自身文化传统吸收了马克思主义而成为新的中国文化。我认为,这两个发展方向也许并不对立,或可互补?但是,中国文化毕竟应是中国自身的文化,这样才有“根”,才是由其源头发展下来的中国文化。无论如何,建设新的中国哲学、新的儒家哲学是需要我们长期、深入不断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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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史》是由多位学者合力撰写的,在学术思想上不可能完全一致,甚至可能是很不一致,如何办?我认为,或许不一致并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因为这样可以留下继续讨论、更加深入研究的余地。我们只要求史料有根有据,论说“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表达清楚明白,并有自己的创新见解,这样就可以了。也就是说,《中国儒学史》虽是一部书,但仍应可体现“百家争鸣”的精神。当然,在写作的“体例”上,我们希望能尽可能地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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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总序”并不代表参与《中国儒学史》编撰的众多学者的看法,也没有经过大家讨论,因此它只是我个人的一些看法,所以不能算是一篇真正的“总序”。欢迎大家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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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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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4月3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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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德〕卡尔·雅斯贝尔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魏楚雄、俞新天译,华夏出版社,1989年,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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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为了共同福祉——约翰·科布访谈》(王晓华访问记),上海:《社会科学报》,2002年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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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参见〔美〕杰里米·里夫金:《欧洲梦》序言,杨治宜译,重庆出版社,2006年,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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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参见丁浩:《浅析印度国大党的教派主义倾向及其影响》,见于《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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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参见汝信总主编:《世界文明大系·印度文明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5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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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参见曹小冰:《印度特色的政党和政党政治》,当代中国出版社,2005年,第2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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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参见汝信总主编:《世界文明大系·印度文明卷》,第555-5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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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中西文明的对比》,见罗素:《中国问题》,学林出版社,1996年,第1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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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参见《论雅斯贝尔斯的世界哲学及世界哲学史的观念——代“译序”》,载〔德〕雅斯贝尔斯:《大哲学家》,李雪涛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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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德〕恩格斯:《世界是有联系的整体·对世界的认识》,载《恩格斯著〈反杜林论〉参考资料》附录,北京大学哲学系编,1962年,第1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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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册,马元德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1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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