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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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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心不仅为圣贤所有,也为任何一个人所拥有。唯一的区别在于,圣贤或者君子能够保有此心,而庶民经常会遗忘或者丧失之。可是遗忘或者丧失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原本就没有,本心的说法明确地显示出仁义为每个人之心所本有的性质。换言之,仁义并不是外在的,它是心所固有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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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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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孟子从四个方面来描述本心,即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和是非之心。这并非四种心,它们都是那同一个良心或者本心在不同情境中的表现。进一步地,孟子以为恻隐之心为仁,羞恶之心为义,恭敬之心为礼,是非之心为智,从而彻底地把仁义礼智落实到内心之中。此段话的重心在于强调仁义礼智并非心外之物,这不是我从外部世界获得的,而是我固有者,是内在于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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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良心并非现成之物。为了防止把心所固有的仁义礼智视为已经完成的东西,孟子在另外一个地方特别地提出更严格的四端的说法。《公孙丑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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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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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人之心乃是恻隐之心的另一个说法,是良心的发用。孟子以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时皆有的怵惕恻隐之心来说明之,并特别突出其不依赖于外物的特点。此种不依赖于外物的存在是纯粹内在的,即所谓本心。与《告子上》的说法不同,这里孟子特别使用了“端”这个词来描述心和仁义礼智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四心被称为四端。这当然是个比喻性的说法,它意味着良心仅仅是个泉源,还不是放之四海者。此作为端的良心需要扩充才可以充分地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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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良心为我所固有的意义上,它乃是与生俱来者,非后天所添加。孟子也把它称为良知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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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尽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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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能是人所不学而能者,良知是人所不虑而知者,此乃天之所赋,和后天努力无关。孟子特以未学未虑的孩提之童为例,说明爱亲敬长乃是人的本能。而爱亲敬长就是仁义,扩充就是把此仁义的本能达之天下,由亲亲而仁民而爱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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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良心、本心、良知和良能等观念,性善论已经呼之欲出了。《滕文公上》称“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这是最明确地有关孟子性善论的说法。此外,如《尽心上》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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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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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君子所性,并不就是君子的,而是包括着所有的人在内。此性与外在的穷通无关,它是分定的。具体而言,此性的表现就是“仁义礼智根于心”。心所固有的就是性,其内容就是恻隐之心等。从心善论性善,这是孟子性善论的基本思路。因此,其关于性善的论证,主要是强调人人都固有恻隐之心等。但除此之外,另外一个论证的方式则和上述“言必称尧舜”有关。尧舜即圣人,他们的存在就是性善的证明。《告子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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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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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同类者,举相似也”是这段话推论的前提。人和动物是不同类的,因此也是不相似的;但人和人是同类的,所以也是相似的。如口之于味,有同耆焉,易牙先得众人之味,所以众人从之。如耳之于声,如同听焉,师旷先得众人之声,而后众人从之。以此类推,人心和口耳一样,也有所同然者。按照孟子的理解,这个心之所同然者就是理和义。它为尧舜等圣人所先得,但并非尧舜等所独有。由于尧舜和我是同类的,因此,尧舜可以做到的,人人都可以做到。正是在此意义上,孟子才有“人皆可以为尧舜”(《告子下》)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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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子云:“孟子有大功于世,以其言性善也。”“孟子性善、养气之论,皆前圣所未发。”(《四书章句集注》)观此足见孟子性善论的意义。从儒学史上来看,人性绝不是一个新的问题,从孔子到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世硕等,对人性都有论述,并且呈现出纷纭的看法。王充《论衡·本性》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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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恶性,养而致之则恶长。如此则情性各有阴阳,善恶在所养焉。故世子作《养性书》一篇。密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亦论情性,与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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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衡》所提到的这几家,在《汉书·艺文志》中都有著录。其中世硕和公孙尼子为七十子弟子,宓子贱、漆雕开属七十子之流。几家论性,略有出入,但大抵都以为人性有善有恶。《告子上》有更清楚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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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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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这些说法的应该就包括王充所提到的世子、宓子贱等。“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主张是说人性中同时包含着为善和为不善的可能性,因此后天的习养就变得非常关键。“有性善,有性不善”是对人群进行的分类,有生而善者,有生而不善者,和后天的习养无关。到孟子的时代,告子和孟子看来都提出了一个新的人性论主张。告子以为性无善无不善,孟子则主张性善。两个说法的区别不仅在于对于人性的不同看法,而且也表现在论性的角度上面。此前人论性,着眼的是气,此气发而为好恶的情感,如《性自命出》所说:“喜怒哀悲之气,性也”,以及“好恶,性也”。告子仍然不外乎此。但孟子论性,则完全落实在心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唯有尽心,才能知性,这是孟子提出的一个全新的角度。所以他关于性善的论证,完全是从心出发,和气无关。关于心与气两个不同角度的区别,孟子本人是非常注重的。《公孙丑上》记载公孙丑和孟子关于不动心的讨论,孟子说告子先于自己不动心,但他们之间的不动心是有区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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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丑)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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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不得于言,勿求于心”的说法来看,告子显然对于心缺乏了解。其所谓不动心,按照孟子的标准,不过是不动气而已。孟子则拈出一个“志”字,来做气之帅。所谓不动心,乃是不动志,并以志来统气。“志至焉,气次焉”的说法,显然是要在志、气之间作个分辨,以突出心的主导功能。在此基础上,孟子论性就完全落实到心,而将气的一面排除在外。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这是我们理解孟子性善论的基础。以此来看孟子之前的人性论,尽管有很大的差异,但在以气论性上,似乎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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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孟子性善论的提出,首先是从辩正性的意义开始。把性与天联系起来,这是天下言性者的共同认识。如《中庸》所说“天命之谓性”,或者《性自命出》所说“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性乃是生命中由天所赋予者,孟子对此也并不否认。但从此出发,是不是可以接受“生之谓性”的说法,却是一个问题。孟子在此进行了一个重要的区分,这就是性命之辨。《尽心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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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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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和命的联系,我们在“天命之谓性”和“性自命出”等说法中可以获得一定的了解。在《中庸》中,“命”是作为动词来使用的,其意义是命与或者赋予。“性自命出”中的“命”则是动词的名词化。简单来说,性就是天之所命于人者。自天言之谓之命,自人言之谓之性。但是孟子论性命,除了这层意思之外,最要紧的还是突出其区别。口之于味等乃是有命之性,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等是有性之命,君子不谓命也。要理解这个分别,我们还需要借助于孟子的另外一个说法,《尽心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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