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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51 从孔子开始,儒家便确立了圣人作为其理想生命的象征。就目前掌握的材料来看,《五行》篇第一次把圣人和天道、内心联系了起来,以为圣人知天道者也,以和仅仅知人道的贤者相区别。值得强调的是,这里所谓天道并非道家所认为的表现在自然世界里的法则,如日月星辰等运行的规律,而是某种和内心相联系的东西。这些理解,构成了孟子讨论圣和圣人的前提。孟子同样明确地在圣人和天道之间进行了连接,这从“圣人之于天道也”(《尽心下》)的表述中可以得到证明。其所谓天道延续了《五行》篇的思路,并有重要的发展,《离娄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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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53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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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55 这个说法与《中庸》所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的关系是显而易见的。(10)其最引人注目的说法是用诚来理解天道,这绝对是儒学史也是整个古代思想史上的新说。这个说法的实质是把天道和人心连接起来,从而开辟出一种全新的天道观。我们看到,对于诚,孟子是用反身明善来加以限定的。这是对于生命内部善之本性的发现,也因此,诚不是别的,其实就是透过人性之善所呈现出来的生命真实无妄的状态,也就是良心的无遮蔽状态。天道即在此,人性即在此,人心即在此。人道的全部就在于通过思的方式来发现生命之中的善性,并表现在获于上、信于友、悦于亲等人伦实践之中,此即所谓思诚,由思而诚。因此,思诚并不完全是内心的活动,它从内心开始,展开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生活世界之中。《中庸》所说的“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与孟子的精神毫无二致。在此背景之下,《尽心上》所记孟子一段重要的语录也就可以得到恰当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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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57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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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59 作为理解的参照,我们必须提到《中庸》的“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之说。这个说法的核心是把整个的道德生命和世界都奠定在诚的基础之上,如果没有诚的基础,那么一切的做法都可归于刻意的做作而缺乏意义。孟子所说“万物皆备于我矣”,也只有在诚的前提之下才能获得理解。对应着不诚则无物,诚则万物皆备于我。只有在反身之中发现生命中最真实的东西,才能意识到仁义礼智等都内在于我。由此出发而扩充之,即尽心、知性、知天,足以把我诚有的仁义礼智流行出来,表现在立身行事之中,从而成就一个道德的生命。反身而诚,也就是上述的思诚。圣人则是此诚的状态在生活中的充分呈现,也可以称之为天道的流行。从这个意义上讲,圣人乃是一个天成的生命,是内在生命的自然呈现,即《中庸》所谓“从容中道,圣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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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61 如上所述,圣人的生命从反身而诚开始,而呈现在事亲、信友、得君等人伦日用之中,并成为人伦日用的典范。圣人是这个世界之中的圣人,在这个意义上,孟子有“圣人,人伦之至也”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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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63 孟子曰:“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离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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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65 这个“至”,有极至、标准的意思。规矩是方员的标准,圣人是人伦的标准。孟子进一步用“尽”字来解释,圣人之为君,就是把君道完全地落实到为君的生活实践之中;圣人之为臣,也是把臣道完全地落实到为臣的生活实践之中。“尽”的状态也就是生命和道合一的状态。尧舜之所以为圣人,就是能够尽君臣之道。具体而言,尧尽了君道,舜尽了臣道。后世之为君臣者,就要效法尧舜,以之作为自己行事的标准。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在这个意义上,圣人就成为普通人生命的老师,而普通人在效法圣人的基础上也可以成为圣贤。孟子特别举到伊尹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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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67 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万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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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69 原本耕于有莘之野的伊尹,在乐尧舜之道的过程中,由普通人成长为圣人。但这只是一面。在这段话中,孟子特别强调表现在伊尹生命中的一个变化,由成己而成物的变化。君子必须意识到自己的社会和政治责任,自觉地承担起以斯道觉斯民的重任。作为先知先觉者,圣人有教化后知后觉者的义务。而普通人也该意识到,自己和圣人之间并非是隔绝的,他们在本性上并无差异,只不过由于人事的不同,圣人先得吾心之所同然。尧舜能够做到的,一般人也可以做到。正是在此意义上,孟子才有“人人皆可以为尧舜”的说法。而其努力的一种方式,则是以圣人为师。孟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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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71 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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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73 圣人并不仅仅属于他生活的那个时代,而是属于整个的人类世界。孟子以伯夷和柳下惠为例,强调其对于人们所发生的巨大影响。伯夷之清风可以化贪欲为清廉,可以使孺夫确立自己的道德生命;柳下惠之和风可以使刻薄的人变得敦厚,狭隘的人变得宽容。这就是圣人存在的意义。圣人的生命本身就具有教化的意义,也具有“化”这个世界的能力,这种“化”超越时间和空间,奋乎百世之上,动乎百世之下,对这个世界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尽心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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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76 孟子曰:“霸者之民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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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78 不同的生命对百姓的影响和塑造是不同的。有异于霸者之君塑造的血气欢娱,王者之君塑造的则是广大自得。百姓在不知不觉之中改过迁善,移风易俗。这就是君子和圣人的价值。孟子还说过“君子之所以教者五”,其第一项是“有如时雨化之者”(《尽心上》),即此处“所过者化”之义。进一步地,孟子用“大而化之”来形容圣人的生命,《尽心下》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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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80 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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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82 这段话的背景是孟子对于其弟子乐正子的评价,其中包含着一个完整的对于道德生命阶梯的理解。从善人、信人开始,然后是美人、大人、圣人和神人,这是一个不断扩充的序列。可欲之谓善,此欲的对象当然是孟子所谓的道,即仁。知仁之可欲,并志于仁,可以称为善人。有诸己即是把此仁德落实到自己的生命之中,称为信人。充实即是一个集义的活动,仁德的扩充,美在其中,故谓之美人。此内在之美形之于外,畅于四肢,发于事业,有光辉可象,谓之大人。此大人所存者神,所过者化,如时雨般化民,称为圣人。(11)圣人之妙用,有不可知者,谓之神人。很显然的,神人并不是圣人之上的一个生命,而只是圣人生命的一个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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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84 需要辨析的是,圣人是人伦之至,是尽,但不是全。由于角色和境遇的限制,任何一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很难甚至于不可能同时尽得君道和臣道,圣人也不例外。为君则不能为臣,求清则不能担任,因此,孟子承认有不同类型的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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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86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万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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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88 伯夷、伊尹、柳下惠和孔子,同为圣人,但其所为不同。伯夷之清、伊尹之任、柳下惠之和,皆各尽其道,可为法则。孔子则不偏一隅,随时变通,孟子称之为圣之时者也。在这个意义上,孔子可以叫做集大成。对此孟子有特别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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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90 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万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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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92 伯夷、柳下惠、伊尹和孔子的所为不同,但不妨碍都具有圣人的品格。理由很简单,成圣的根据并不在外部,而在于其不忍人之仁心。其外部的事功可以不同,重要的是其心之所趋的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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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94 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离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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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96 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告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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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6998 此三子所为不同,孟子称之为“不同道”,(12)但在把仁充分地展开在生活和世界这一点上,他们是共同的,其间并无高下之分。正是这共同之点才是成圣的最终根据。其心同,但其迹却不必同,孟子进一步提出“易地则皆然”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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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27000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离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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