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033760
1702033761
四、“古文经学”的形成
1702033762
1702033763
按照皮锡瑞的说法,“汉人最重师法”,(58)“前汉重师法,后汉重家法。先有师法,而后能成一家之言。师法者,溯其源;家法者,衍其流也。”(59)此为深识,后世遂以为定论。但他所谓师法、家法,均就今文经学而言,(60)皮氏以师法、家法为尊经、解经、传经的要津,故他对“混乱”今文师法、家法的刘歆和郑玄格外加诸恶辞。皮氏斥刘歆为“经学之大蠹”,理由是“刘歆创立古文经,汩乱今文师法”。(61)论郑玄则说他“使两汉家法亡不可考”,又说“郑君杂糅今古,使颛门学尽亡”,以此断论“郑学盛则汉学衰”。(62)其实,无论皮氏的这种批判是否有道理,他的批评都显现出刘歆和郑玄另有迥异于师法与家法的传、解经传的方法。
1702033764
1702033765
上文已经指出古文经传要变得可读可传所必须具备的四要素,以及古文经传传人多有“小学”素养。在此,我们仅就史料所见,对西汉时期古文经传的传授方法略作分析,以见古文经学是如何形成的。
1702033766
1702033767
一是“写”。《汉书·艺文志》序说武帝“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时在元朔五年(前124)。(63)这说明经学兴起之初,对书本身的抄写和整理工作已经被中央政府所重视。而如前文所论,在此之前的河间献王刘德那里,抄写民间的献书更是必做的事情,即所谓“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招之”。(64)两种情形说明,对各类典籍进行缮写乃至校理,是当时好儒者的重要事务之一。古文经传因非当时通行字体,自然更会在抄写之列。但仅有抄写或摹本还不够,必须有人能把它们“读”出来。
1702033768
1702033769
二是“读”,即“以今文读之”。按司马迁所说,高祖时期“未暇遑庠序之事”,这意味着经的传授只能是授者各自为法,难有定则。文景之世,征耆学为博士者不少(参表十二),虽然“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65)但这已经意味着那些博士及其传授之法具有示范的意义。且看《史记·儒林传》的两则记载:
1702033770
1702033771
申公独以《诗经》为训以教,无传,疑者则阙不传。(66)
1702033772
1702033773
瑕丘江生为《穀梁春秋》。自公孙弘得用,尝集比其义。(67)
1702033774
1702033775
申公为汉代《鲁诗》鼻祖,瑕丘江生为《穀梁》宗师,二者同属今文。钱穆以为“故、训疏通文义,传、说征引事实”,申公的“为训”而“无传”,实际上即是《鲁诗》的传授方法。(68)而公孙弘对《穀梁》义的“集比”,即是他传《春秋》的方法。也就是说,在武帝未立群经之前,今文群经已经有了自己传授方法。
1702033776
1702033777
与申公相类,贾谊也“为《左氏传》训故”,(69)即贾谊为《左传》疏通大义。这说明在学术壁垒形成前,学者的解经之法有其共通处。但在古文经传出现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史记·儒林传》载:
1702033778
1702033779
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滋多于是矣。(70)
1702033780
1702033781
许多汉代经学家因自己对经传自成体系的理解,而被史书记载为“别自名家”。此段记载中,后人对“因以起其家逸书”是在“家”后句读,还是连读,有诸多理解。在此我们不作辨证,仅注重“安国以今文读之”这句话,它是说孔安国以“今文”(即武帝时通行的字体,不见得仅为隶书)来“读”出“古文”。但按照黄侃的理解,“言小学者,释为三类:曰形曰声曰义。古者则以‘字读’二字该之。”而“字读不明,义训亦无由以察,章句传说亦无以傅丽。字读诚明,譬犹与先民对语,言出于口而义昭于心。”(71)以此,孔安国以今文“读”古文《尚书》,则是以“小学”的方法对古文《尚书》进行校理和辨析。再考司马贞的《索隐》注引孔安国之兄孔臧给他的信中说:“旧书潜于壁室。……即知以今雠古,隶篆推科斗,以定五十余篇,并为之传也。”(72)这里的“以今雠古,隶篆推科斗”,即是古人的校雠之法。如果我们把所引之文于“家”后断句,则“因以起其家”即为“因以今文校读古文而成为解读古文的名家”之意,即孔安国也是“别自名家”。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孔安国的“以今文读之”,并非简单地把“古文”从字体上变成“今文”,而是一种包含了对“古文”的“形、声、义”进行综合校理的工作,即孔安国创立了一套读校古文经传的方法。即如今人研究出土文献一样,只有把出土的文字“读”成现在的文字,出土文献才有“二重证据”的效用。以此,孔安国所创立的“读”法,是古文经传能够显明最为关键的一步,也是古文经学能够形成和光大的基础。
1702033782
1702033783
三是“校”,即“以中古文校”。与孔安国以今文“读”不同,刘向是以“中古文校”。《汉书·艺文志》载:
1702033784
1702033785
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文字异者七百有余,脱字数十。《书》者,古之号令,号令于众,其言不立具,则听受施行者弗晓。古文读应《尔雅》,故解古今语而可知也。(73)
1702033786
1702033787
民间有费、高二家之说,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唯费氏经与古文同。(74)
1702033788
1702033789
前文对此已经做过分析,在此略而不论。所要注意的是,刘向是用“古文”校“今文”,故说要以《尔雅》为工具,因为《尔雅》多存先秦音义;他又以古文本校今文本,故有脱简、文字异同之说。由这些记载可知,刘向已经很自觉地以“小学”之法,对典籍的真实面貌进行探究。更为重要的是,他在整个校理的过程中,“每一书已,条其篇目,撮其指意”,(75)运用分类的方法对典籍的篇目内容进行编排,运用考证的方法,对典籍及其作者的源流进行考述,不仅奠定了后世目录学和校雠学的基础,也启示出古学之人的校理工作培养了他们贯通其校理对象(即各类经传)的能力。
1702033790
1702033791
四是“解”,即“引传文以解经”。刘歆在成帝河平年间(前28—前25)受诏与其父一起校书,到刘向卒时的成帝绥和元年(前8),父子校书已有近二十年,绥和二年,刘歆即以侍中身份承父业领校群书,稍后即建议立古文经传于学官,此时刘歆应在四十岁以上。而根据《隋书·经籍志》和《经典释文序录》记载,刘歆又曾有《尔雅注》三卷。明析了这些事实,再看《汉书·刘歆传》的记载:
1702033792
1702033793
及歆校秘书,见古文《春秋左氏传》,歆大好之。时丞相史尹咸以能治《左氏》,与歆共校经传。歆略从咸及丞相翟方进受,质问大义。初《左氏传》多古字古言,学者传训故而已,及歆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76)
1702033794
1702033795
这里所说的刘歆“校秘书”而见《左传》,当是河平年间事。以此,到刘歆建议立古文学官时,他好《左传》已近二十年,且在此期间,刘歆不仅就《左传》问题向父亲问难(见下文),还与通《左传》的尹咸共同校理,并向好《左传》的丞相翟方进问难,由此可见刘歆对《左传》研读的时间之长,涉问面之广。唯有如此,他才能超越以前贾谊等人用“训故”解《左传》的方式而另辟新途。这就是他“引传文以解经”,即以经、传文字内容互证的方式,重新解《春秋》和《左传》。按照钱穆对夏侯建“从五经诸儒问与《尚书》相出入者,牵引以次章句,具文饰说”的辨析,(77)“章句必具文。具文者,备具原文而一一说之”,(78)则班固所说《左传》的“章句义理备焉”,其“章句”可能即是指此。也就是说,不管以前古文经传是否有章句,在刘歆那里,《左传》在其争立古文经传前,即已具备了与今文经传同样形式的传授文本形态。
1702033796
1702033797
此外,《后汉书》中有两则同刘歆关系密切的记载,也不可忽略。择要录之如下:
1702033798
1702033799
(郑兴)少学《公羊春秋》。晚善《左氏传》,遂积精深思,通达其旨,同学者皆师之。天凤中,将门人从刘歆讲正大义,歆美兴才,使撰条例、章句、传诂,及校《三统历》。(79)
1702033800
1702033801
(孔)奋少从刘歆受《春秋左氏传》,歆称之,谓门人曰:“吾已从君鱼受道矣。”……(奋弟)奇博通经典,作《春秋左氏删》。……(奋子嘉)作《左氏说》云。(80)
1702033802
1702033803
郑兴和孔奋是两汉之际人,在光武朝都位至二千石。这些情况说明,刘歆的《左氏》学在两汉之际已经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以致郑兴、孔奋等人都愿意从其学问。而且,他们要么遵命“撰条例、章句、传诂”,要么自己作经注。这意味着,古文经传不仅有确切的传人,而且其传人能够独当一面,成为著书立说的古文家了。
1702033804
1702033805
与所谓的“师法”与“家法”成就了今文经学相类,古文经传之所以能在西汉定型,到东汉光大,也有赖于上述读经、注经、解经方法的形成。无论从古文经传的定型,还是从其传授方法,或是从其传人,或是从其与政治的关系而论,以可见的材料来看,古文经学在刘歆那里正式形成了。与郑兴、孔奋相类,在新莽和光武时期,通漆书古文《尚书》的杜林(光武末为大司空,号为“任职相”)、精《毛诗》和古文《尚书》的卫宏(光武时为议郎)等人都开始显贵起来。这意味着,古文家们也开始登上政治舞台,与今文之士分庭抗礼了。
1702033806
1702033807
1702033808
1702033809
[
上一页 ]
[ :1.7020337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