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036924
荀淑少有高行,“博学而不好章句,多为俗儒所非,而州里称其知人。”著《礼》、《易传》、《诗传》、《尚书正经》、《春秋条例》,又集汉事成败可为鉴戒者,谓之《汉语》。又作《公羊问》及《辩谶》,并它所论叙,题为《新书》。(303)
1702036925
1702036926
韩融“博学不为章句,皆究通其义,屡征聘,皆不起”。(304)
1702036927
1702036928
前文已经论及马融、郑玄为博通之人,不仅通今、古经学,也通百家言,上引诸人与他们一样,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博学而不好章句”。这表明,汉末知识人的学术和著作趣向中,“博而通”是他们的共同追求。返观魏晋著作,就“通”而言,王弼的《周易略例》、《老子指略》和阮籍《通易论》、《通老论》、《达庄论》等,都是舍章句训诂而阐发大意的著作。另一方面,东汉比较重要的思想著作,几乎都是以“论”为名的,如《白虎通德论》、王充《论衡》、桓谭《新论》、王符《潜夫论》、崔寔《政论》等。考诸史书中所记汉末儒者名士著作,其中有一点值得重视,那就是他们多有“论”,如郑玄《六艺论》、朱穆《崇厚论》《绝交论》、陈纪《肉刑论》、蔡邕《明堂论》、延笃《仁孝论》。到了建安时期和三国早期,“论”作更多,如孔融《圣人优劣论》《汝颍优劣论》、王粲《爵论》《儒吏论》《务本论》《难钟荀太平论》、应玚《文质论》,等等。但与王充等人由不同主题组成的多篇著作集不同,汉末三国的这些“论”作都是针对某一主题进行专门阐发的单篇之“论”。再稍作观照,我们知道,魏晋玄学家的著作中,也多有以“论”为名的,除了上述阮籍的著作外,尚有钟会《才性四本论》、何晏《无名论》、嵇康《声无哀乐论》《养生论》、裴頠《崇有论》,等等,它们也是就某个主题专门立论。至此可以看出,无论是经学大师,还是儒者名臣,或是文学才子,甚或清谈名士,他们都对“论”饶有兴味,而且这些“论”都是单一主题的论析之作,即对“厚”、“交”、“明堂”、“圣人”、“爵”、“本”、“太平”、“才性”、“无名”、“声”、“有”、“养生”等主题所含蕴之理进行辨析论说。也就是说,在汉晋之际,弄清某一主题是什么,弄清某个对象的“理”是什么,或者弄清它们各自关涉的理是什么,成为当时文人的普遍追求。那么,“论”又是什么样的文体,让这些不同身份和知识背景的文人如此普遍地运用呢?
1702036929
1702036930
按照刘勰《文心雕龙·论说》的说法,“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也就是说,“论”是在综合他人之说的基础上,进而深入研究某种“理”的方式。刘勰认为:
1702036931
1702036932
是以庄周《齐物》,以论为名;不韦《春秋》,六论昭列。至石渠论艺,白虎通讲,述圣通经,论家之正体也。及班彪《王命》,严尤《三将》,敷述昭情,善入史体。魏之初霸,术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练名理。迄至正始,务欲[无务]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途矣。详观兰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声》,太初之《本无》,辅嗣之《两例》,平叔之二论,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论之英也。(305)
1702036933
1702036934
也就是说,如《庄子·齐物论》那样的析理篇章,以“论”为名,才是较为妥帖的。而石渠阁和白虎观会议上根据经典而相互论难,是作论之人应该遵循的正道。自汉末魏初刑名法术之学复兴后,如何辩名析理成为傅嘏、王粲的胜场,到王弼、何晏那里,他们更是舍弃以往那种拘泥于经典的论说(守文),转而专门论析“玄理”。如此,道家与儒家双峰并立,难分轩轾。而王粲、夏侯玄、王弼、何晏、嵇康等人之“论”,都阐发出各人对相应主题的独特见解(“师心独见”),并且论证严密。这些“论”是“论”这一文体中的英华之作。
1702036935
1702036936
以上刘勰对“论”体的分析,准确地说明了汉魏思想家在“博通”之后,他们开始对“理”有浓厚兴味,并因此寻求各自对“理”的理解的表达方式,其结果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了“论”体。换个角度来看,即玄学家们着力阐发的“玄理”,虽然“理”之对象不同,但对“理”的兴味及其相应的辨析和表述,都与汉末士人的诸多转向密切相关。也就是说,魏晋玄士以“论”析玄理,而汉末士人则用“论”说儒义,但魏晋人那些玄理的“新酒”,是装在汉末人那些“论”的“旧瓶子”里。所应说明的是,刘勰注重的是作为文体形式的“论”的形成和发展,而历史的真实情况是,作为文体之“论”的正式形成和运用,必在文人对“论”以及“论难”这些理解和表达方式的运用纯熟之后。
1702036937
1702036938
至于汉末士风对魏晋玄风的其他影响还有很多,如对清谈的影响,除了上文已经论及的“三君”、“八达”等称谓与玄士中的“七贤”之类称谓有相通处外,在此再举一例,《世说新语·德行》载,“周子居(乘)常云:‘吾时月不见黄叔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306)黄宪字叔度,比荀爽的父亲荀淑年少,是郭泰、荀淑都很钦慕的人物。再看《世说新语·文学》所载,“殷仲堪云:‘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闲强。’”二者的评论语式颇为相似,但周乘之语是人伦品鉴,而殷仲堪之语是思想品味。表述上的相似性和内容的差别性,正可视为汉末士风与魏晋玄风之间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关系特征。
1702036939
1702036940
总的说来,汉代经学人士依据众多家法、师法对经典的丰富阐释,为马融、郑玄那样的五经通儒准备了足够的思想资源,而马、郑这种“通”的努力又为魏晋人彻底摆脱经典束缚提供了基础。进一步地,汉末魏初文人那种致力于辩说某“理”的努力,又为玄士们阐发玄理提供了足够的逻辑借鉴。同时,汉末的狂放风气和隐逸精神,一方面促发玄士们拓展自身的想象和思维,另一方面也让他们能够以高迈的精神追求在纷乱的世间进行玄理探究。不然,嵇康等人又怎会费心劳神去作《高士传》呢?唯有这几种因素综合作用,才会有何晏大会宾朋的反复论难,才会有初出茅庐的王弼让位居高位的何晏心悦诚服,自毁著作。思想和文化的辗转相续,德行和士风的逶迤流播,于此可见矣!
1702036941
1702036942
(1) 五井直弘综合日本学者的研究结果而编制出《东汉时期灾害、叛乱表》,摘引如下:
1702036943
1702036944
1702036945
1702036946
1702036947
引自五井直弘:《中国古代史论稿》,姜镇庆、李德龙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34页。
1702036948
1702036949
(2) 何兹全对东汉农民流亡、暴动以及依附关系的发展有精审的梳理,参见何兹全:《中国古代社会》,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88—401、442—453、459—464页。
1702036950
1702036951
(3) 有关清流、浊流的说法,基本上是针对参与社会政治的各类群体的言行而言的,其最初意味大概源自司马迁在《史记·酷吏列传》序中所言“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把“清流”一词作为政治清明代称的应是汉末杨震在批评宦官危害时所说的“无所兴造,欲令远近咸知政化之清流,商邑之翼翼也”(《后汉书·杨震传》)以后,史书中常以“任职清流”等评论士大夫,至清朝同治、道光年间乃有“清流党”之谓。如《清史稿》卷四百三十七《张之洞传》说:“往者词臣率雍容养望,自之洞喜言事,同时宝廷、陈宝琛、张佩纶辈崛起,纠弹时政,号为清流。”(中华书局,1977年,第12377页)此中意味,即是由汉末而来。至于浊流之称,乃是与“清流”相对才有的。杨联陞在《东汉的豪族》一文中认为汉末的党锢之祸即是清流和浊流两大豪族集团争夺政治权力和地位的搏斗。文载1936年的《清华学报》11卷4期。
1702036952
1702036953
(4) 《后汉书》卷六七《党锢列传》,第2189页。
1702036954
1702036955
(5) 相关研究参见贺昌群:《论两汉土地占有形态的发展》,载《贺昌群文集》第二卷,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405—478页。
1702036956
1702036957
(6) 贺昌群:《贺昌群文集》第一卷,第338—339页。
1702036958
1702036959
(7) 赵翼:《二十二史劄记》卷四“东汉诸帝多不永年”条,中华书局,1987年,第57页。
1702036960
1702036961
(8) 《后汉书》卷十上《皇后纪上》,第401页。
1702036962
1702036963
(9) 对此问题比较简明的述说,可参见《剑桥秦汉史》,第297—307页。
1702036964
1702036965
(10) 参见《后汉书》卷三四《梁统列传》,第1179—1185页。
1702036966
1702036967
(11) 事见《后汉书》卷七八《宦者列传》之《单超传》,第2520、2522页。
1702036968
1702036969
(12) 对这些事件较为简明扼要的述说,可参见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331—346页;以及何兹全:《中国古代社会》,第357—361页。
1702036970
1702036971
(13) 参见川胜义雄:《六朝贵族制社会研究》,徐谷芃、李济沧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6—41页。
1702036972
1702036973
(14) 袁宏:《后汉纪》卷十八《顺帝纪》,张烈点校,中华书局,2002年,第354—355页。
[
上一页 ]
[ :1.70203692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