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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38 魏征是以其刚直敢谏,而成为一代名臣,彪炳史册的。事君敢谏固所难能,而史不乏其人,善谏而能令君采纳,产生实际效果,则犹为难能可贵。太宗之勇于纳谏,为历朝所罕见,然而尚有盛怒拒谏之时,况昏庸之君,触其逆鳞,不惟禄命难保,善谋见弃,即使置身家于不顾,终亦无益于国。故以谏诤说君,自古称难,韩非子为此而著《说难》,其文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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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40 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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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42 “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矜”,“大意无所拂悟,辞言无所击摩,然后极骋智辩焉。此道所得,亲近不疑而得尽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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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44 弥子之行未变於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见贤而后获罪者,爱憎之变也。故有爱於主,则智当而加亲;有憎于主,则智不当见罪而加疏。故谏说谈论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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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46 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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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48 韩非子论谏说之难,大多出于身家性命之利害考量,并未加以仁德至公之义理辨析。然其揭示事君谏说之难,实亦多中肯綮。遭遇昏暴之君,忠谏之难,固不待言;遭遇圣明之君,谏说亦非易事。要使君主察纳,不仅需要阐明大义,指陈利害,还要讲究些谏诤艺术,使君主翻然省悟乐于采纳为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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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50 韩非子认为“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此谏说者不可不知也。如遇暴虐之君,非置生死于度外者,则无人敢谏;执掌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皆有所谓“逆鳞”,韩非子则教人如何“无婴人主之逆鳞”,好为名高的君主,则说之以厚利,好求厚利的君主,则导之以名高;如不谙谏说之术,则有七种导致“身危”的结果。其说全为身谋自全计,而丝毫没有公忠体国的意念,完全是纵横家揣摩人主的辩说之术。这当然都出自其以“法术势”为主旨的法家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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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52 儒家之所以能融合百家,在于其在以仁义为基础的原则下,尽取诸家之长。此亦为河汾之学的特点,魏征出自王门,又复“多所通涉”,观其谏疏,既有纵横家的雄辩,又不失儒家的忠谏之规,完全不顾得失,亦不揣摩人主,但以启悟君主,利于致治为鹄的。即使得遇明君,其于政理,间或有所不明,于事或偶有所失。欲以谏疏启悟之,则必须晓以义理,陈以利害,运用一些谏说艺术,务使君主感悟,以便乐于纳受。至若情势紧急,仓促之间,亦必据理力争,置个人生死得失于度外。魏征的谏诤艺术的特点,大略有如下数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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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54 魏征向以公忠刚直著称,所以其谏疏往往直言无隐,但多不激切,永远是那么从容不迫。但并不反对激切,认为是在所难免甚至是必要的。尝应对太宗欲贬斥群下的谏诤封事(只写给帝王一人看的奏疏),甚欲治以“讪谤”之罪,魏征当即谏诤说:“自古上书,率多激切。若不激切,则不能起人主心”(125)。“激切即近诽谤”。终使太宗太宗回心转意,非但没有处罚,反皆给予赏赐。魏征自己在仓促危急之间,进尽忠言,亦难免有“激切”之时。史称“征状貌不逾中人,有志胆,每犯颜进谏,虽逢帝甚怒,神色不徙,而天子亦为霁威。议者谓贲、育不能过”(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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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56 贞观初年,太宗欲扩大兵源,征召未成年男子入伍,魏征认为不可,太宗不听,执意征召,魏征始终谏阻,拒签敕令。太宗盛怒而召征质问,魏征从容不迫正色应答:“臣闻竭泽取鱼,非不得鱼,明年无鱼;焚林而畋,非不获兽,明年无兽。若次男已上,尽点入军,租赋杂徭,将何取给?且比年国家卫士,不堪攻战。岂为其少?但为礼遇失所,遂使人无斗心。若多点取人,还充杂使,其数虽众,终是无用。若精简壮健,遇之以礼,人百其勇,何必在多?”又抓住太宗“每云:我之为君,以诚信待物,欲使官人百姓,并无矫伪之心,然自登极已来,大事三数件,皆是不信,复何以取信于人?”反责太宗。太宗愕然未省何故,魏征历举其事,其一即为曾经敕旨赋役纳讫的人丁,不更征取。然而散还之后,方更征收;即已纳赋,便点入军,何以取信于臣民?“百姓之心,不能无怪”。且“共理所寄,在于刺史、县令”,“望下诚信,不亦难乎?”太宗曰:“今论国家不信,乃人情不通。我不寻思,过亦深矣。行事往往如此错失,若为致理?”遂停止征兵中男之举。魏征谏君,不惟善于说理,而且敢于指陈君主前后矛盾,以使君主省悟而纳谏,可谓技高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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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58 魏征博通经史,谙习典故,故能于谏疏中引古鉴今,广征博喻,寓是非义理于其间,使人一闻便知得失利害之所在。如对太宗君主明、暗之由曰:“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昔尧清问下民,故有苗之恶得以上闻;舜明四目,达四聪,故共、鲧、欢兜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赵高,以成望夷之祸;梁武帝偏信朱异,以取台城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阁之变。是故人君兼听广纳,则贵臣不得拥蔽,而下情得以上通也。”上曰:“善!”(127)引据历史,兼以阐说义理,以进一步启沃人主。如曰:“祸福相倚,吉凶同域,唯人所召,安可不思”,“若能思其所以危,则安矣;思其所以乱,则治矣;思其所以亡,则存矣”,“为国之基,必资于德礼”,“德礼诚信,国之大纲”,倘若“言而不信,言无信也;令而不从,令无诚也。不信之言,无诚之令,为上则败德,为下则危身,虽在颠沛之中,君子之所不为也”。“夫君能尽礼,臣得竭忠,必在于内外无私,上下相信。上不信,则无以使下,下不信,则无以事上,信之为道大矣。”“竭诚则吴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董之以严刑,振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车朽索,其可忽乎!”又说“夫鉴形之美恶,必就于止水,鉴国之安危,必取于亡国”(128);“不居安思危,戒奢以俭,斯犹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129),以比喻说理,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久后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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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60 又用今昔对比,以提醒君王勿忘前言往行,其于《十渐不克终》开篇首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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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62 陛下年甫弱冠,大拯横流,削平区宇,肇开帝业。贞观之初,时方克壮,抑损嗜欲,躬行节俭,内外康宁,遂臻至治。论功则汤、武不足方,语德则尧、舜未为远。臣自擢居左右,十有余年,每侍帷幄,屡奉明旨。常许仁义之道,守之而不失;俭约之志,终始而不渝。一言兴邦,斯之谓也。德音在耳,敢忘之乎?而顷年以来,稍乖曩志,敦朴之理,渐不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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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64 历述太宗帝业肇开之时的嘉言懿行,简直可以拟于往圣,看似颂扬,而实为便于今昔对照,揭示前后矛盾,使人无可辩驳,惟有自愧而已。于是在赞扬之后,笔锋一转,指出十项今不如昔,渐不克终的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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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66 陛下贞观之初,无为无欲,清静之化,远被遐荒。考之于今,其风渐坠,听言则远超于上圣,论事则未逾于中主。何以言之?汉文、晋武俱非上哲,汉文辞千里之马,晋武焚雉头之裘。今则求骏马于万里,市珍奇于域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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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68 贞观之始,视人如伤,恤其勤劳,爱民犹子,每存简约,无所营为。顷年以来,意在奢纵,忽忘卑俭,轻用人力,乃云:“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自古以来,未有由百姓逸乐而致倾败者也,何有逆畏其骄逸而故欲劳役者哉?恐非兴邦之至言,岂安人之长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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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70 陛下贞观之初,损己以利物,至于今日,纵欲以劳人,卑俭之迹岁改,骄侈之情日异。虽忧人之言不绝于口,而乐身之事实切于心。或时欲有所营,虑人致谏,乃云:“若不为此,不便我身。”人臣之情,何可复争?此直意在杜谏者之口,岂曰择善而行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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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72 “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志不可满。”四者,前王所以致福,通贤以为深诫。陛下贞观之初,孜孜不怠,屈己从人,恒若不足。顷年以来,微有矜放,恃功业之大,意蔑前王,负圣智之明,心轻当代,此傲之长也。欲有所为,皆取遂意,纵或抑情从谏,终是不能忘怀,此欲之纵也。志在嬉游,情无厌倦,虽未全妨政事,不复专心治道,此乐将极也。率土乂安,四夷款服,仍远劳士马,问罪遐裔,此志将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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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74 有理有据,言辞犀利,虽不失于臣下礼节,实无异于声罪致讨,使君主无所逃匿。而后指出一条惟一出路,亦惟有洗心革面,一意遵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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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76 若见诫而惧,择善而从,同周文之小心,追殷汤之罪己,前王所以致礼者,勤而行之,今时所以败德者,思而改之,与物更新,易人视听,则宝祚无疆,普天幸甚,何祸败之有乎?然则社稷安危,国家治乱,在于一人而已。当今太平之基,既崇极天之峻;九仞之积,犹亏一篑之功。千载休期,时难再得,明主可为而不为,微臣所以郁结而长叹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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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78 魏征之谏太宗,虽性属刚直,而言辞极尽委曲,寓刚于柔,直辞正谏;由于帝王的言行,关乎国运的兴衰,只要发现太宗的过失,无不竭思尽虑,倾诚开导;讲求谏诤艺术,无非为了感悟人主,增强说服力,使其乐于接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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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80 果然疏奏之后,太宗手诏批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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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82 人臣事主,顺旨甚易,忤情尤难。公作朕耳目股肱,常论思献纳。朕今闻过能改,庶几克终善事。若违此言,更何颜与公相见?复欲何方以理天下?自得公疏,反复研寻,深觉词强理直,遂列为屏障,朝夕瞻仰。(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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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84 太宗之所以堪称圣明君主,不在其聪明绝伦,亦非因功高盖世,而实在其能知过必改,勇于纳谏。由于太宗的导臣以纳谏之风,方始训致清明之治,造就魏征等一代忠谏无隐的良臣。使前朝之佞臣,亦转而变为忠良。如太宗初即位后,患吏多受赇,密使左右试赂之。有司门令史受绢一匹。上欲杀之。民部尚书裴矩谏曰:“为吏受赂,罪诚当死。但陛下使人遗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也,恐非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上悦,召文武五品以上,告之曰:“裴矩当官力争,不为面从。倘每事皆然,何忧不治。”司马光因在《资治通鉴》中评论说:“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变也;君恶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动则景随矣。”(131)可谓至理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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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46886 然而深明政理之君主,亦往往临事任情处断。贞观五年,张蕴古为大理丞,虑囚认为罪不当死,太宗许之。后因泄露圣旨,据律罪不致死,太宗竟盛怒而处以极刑。旋即悔之,谓群臣曰:蕴古“罪状甚重。若据常律,未至极刑。朕当时盛怒,即令处置。公等竟无一言,所司又不覆奏,遂即决之,岂是道理。”因诏曰:“凡有死刑,虽令即决,皆须五覆奏。”五覆奏,自蕴古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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