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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颖达《毛诗正义》,选用传注,既尊《毛传》与《郑笺》,复能调停汉魏歧异众说,“乃论归一定,无复歧涂”(178)。至于所择义疏,则若《正义序》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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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为义疏者,有全缓、何胤、舒瑗、刘轨思、刘丑、刘焯、刘炫等。然焯、炫并聪颖特达,文而又儒,擢秀干於一时,骋绝辔於千里,固诸儒之所揖让,日下之所无双,其於作疏内特为殊绝。今奉敕删定,故据以为本。然焯、炫等负恃才气,轻鄙先达,同其所异,异其所同,或应略而反详,或宜详而更略,准其绳墨,差忒未免,勘其会同,时有颠踬。今则削其所烦,增其所简,唯意存於曲直,非有心於爱憎。(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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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书以刘焯《毛诗义疏》、刘炫《毛诗述议》为稿本,并且“融贯群言,包罗古义”。对旧疏进行梳理与增删,以求准确地阐发《诗》本义,正是所谓“正义”重心之所在。颖达作为总揽大纲的主编,对每一首诗之《正义》,都与分撰人“对共讨论,辨详得失”。公允地对待旧疏,而于诗义之诠释务求精当,故而书成之后,“终唐之世,人无异词”(180)。即使宋明理学时代,尊崇朱子《诗集传》,终亦不能取代《毛诗正义》的学术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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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诗正义》虽有二刘义疏作为蓝本,但对于疏义,遵从“注不驳传,疏不驳注”的汉学传统。但此一原则,本是就大体而言,并非要求沿袭传注错误。其主张“不驳传注”者,是不可轻易驳斥传注者所释。若传注所释符合经义,偶有不通,则须为之疏解,以使之通;若不符经义,然后纠正之。传注本为注《经》某义,偶或失之,必非其本意所欲,疏则踵接其意,纠正其误,继释其经义,此亦不可谓之有悖传注也。然而《毛诗正义》只将此原则施于郑《笺》,而未追本至《传》。黄悼因而批评说:孔氏“凡于毛、郑义有异同,遂多左毛右郑。而于郑玄宗毛为主之本意。反忽而少察矣。其分疏毛、郑也,于《郑笺》有引而未发之奥,必曲折以达其义;若《毛传》有难明者,弗能旁引曲畅,辄以‘传文简质,一语了之’”。(181)《毛诗正义》宗郑,本所以尊毛,而于两者有所侧重,有所重必有所失,此亦为学之势所难免。(我无意反对黄焯先生的“求全责备”,因为惟有如此,方是学术发展的必经之门。)然《正义》能于宗郑同时,并未“不取异议,专宗一家”,而是博引汉魏各派师说,并为六朝诸家义疏“正义”,应该是对汉魏六朝以来的诗论,作一全面的总结,其造诣、其贡献,都达到了历史的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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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诗正义》的精髓在于肯定歌诗体现的是人的自然情性,歌诗抒发情性,也使情性得以发舒宣泄,进而归于中和或者得到升华。因之通过“春诵夏弦”,四时讴歌的歌诗音乐,“发乎情而止于礼”,从而达到移情化性移风易俗的教化目的,应该是一条最根本有效的途径。《正义》认为“乐”与“诗”具有同样移人性情作用,说“《孝经》言乐能移风俗者,诗是乐之心,乐为诗之声,故诗、乐同其功也。”(182)意欲移风易俗,就应首先从感化改移人的性情入手,使之潜移默化,日迁于善。如释《大雅·烝民》“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云:“我吉甫作是工师之诵,其调和人之情性,如清微之风化养万物,使之日有长益也。”(183)当然还要以顺应和保护人之天性为前提。如谓“有道者,谓顺其生长之性,使之得相长养,取之以时,不残暴夭绝其孩幼者。”(184)又在《左传正义》释吴季札聘鲁观乐章,论《颂》曰:“言天子盛德,有形容可美。可美之形容,谓道教周备也。成功者,营造之功毕也。天之所营在於命圣,圣之所营在於任贤,贤之所营在於养民。民安而财丰,众和而事济,如是,则司牧之功毕矣。”(185)统治者知所“养民之性”,使“民安而财丰,众和而事济”,即是教化成功的表征。这也是《诗》所以为“经”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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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礼记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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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颖达奉敕撰《五经正义》,顾名思义,应指《易》、《诗》、《书》、《礼》与《春秋》五经,但是《礼经》亡于秦火,然而与之相近,亦堪称“经”的《周礼》与《仪礼》尚在,颖达修“礼经”《正义》,不取此二《礼》,而取《礼记》代之,是因《礼记》本附经而行,与经义最近,而《周礼》多为朝章制度,《仪礼》多为仪节,皆罕及“礼义”,且不如《礼记》涉及之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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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艺文志》谓:“《礼古经》五十六卷,经七十\[十七]篇,记百三十一篇,七十子后学所记也。”(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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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今人钱玄先生研究,《礼经》即是传世的《仪礼》十七篇,而《礼记》之篇目,如《冠义》、《昏义》等,恰是与“《仪礼》所述之冠、昏、乡(饮酒)、射、丧、祭、朝、聘八种礼仪相配合的”。有些篇章据其内容,亦“可知其属于哪一种礼,如:《檀弓上下》、《曾子问》、《杂记》等,均以阐述丧礼、丧服为主”。《礼记》所综述之各种礼制,对《仪礼》未涉及的内容多所补充。如:《曲礼》、《内则》、《深衣》等。还有些则与之无关,如《乐记》、《中庸》、《大学》等。(187)但《仪礼》十七篇可能只是《礼经》的残存。然据此可知,《礼记》涵盖《礼经》的内容,且致力于“礼意”的阐发,比《礼经》含有更多的社会问题及其内容的义理阐发。这部分内容亦可能出自孔壁或汲冢的古文《逸礼》。《礼记》的作者,多为“七十子后学”,即孔子的再传弟子。梁世沈约曾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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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汉初典章灭绝,诸儒捃拾沟渠墙壁之间,得片简遗文,与礼事相关者,即编次以为礼,皆非圣人之言。《月令》取《吕氏春秋》,《中庸》、《表记》、《防记》、《缁衣》皆取《子思子》,《乐记》取《公孙尼子》,《檀弓》残杂,又非方幅典诰之书也。礼既是行己经邦之切,故前儒不得不补缀以备事用。(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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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约的说法应该渊源有自,近年楚墓竹简的发现,证实了沈约说的正确。而陆德明仅谓:《中庸》为孔子孙“子思伋所作,《缁衣》是公孙尼子所制”(189)。《曾子问》出自曾子弟子所记。《檀弓》是作者名,亦六国时“知者”(190)。皆为“去圣非远”的春秋战国之际儒家贤哲所著。有些篇章,如《哀公问》《仲尼燕居》《孔子闲居》《儒行》等四篇就是孔子之作,只是篇首和结尾处,对孔子讲学环境的说明,是后学想像当时场合的精彩动人,在整理时所添加。这也被上博简所证明。《大学》篇明显的经传文体,出自曾子所撰;《学记》文风与《表记》、《缁衣》相似,应属同期作品。(191)西汉时戴德、戴圣随后苍传习礼学,根据孔壁旧藏,汲冢遗书,编为大小戴《记》,《礼记》指戴圣所编的小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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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仕引东汉仲长统云:“‘《周礼》是经,《礼记》为传’。斯言近之。”(192)今按,颖达之所以舍二《礼》,而独取《礼记》,其由尚有二:一则想是唐初国学仅立《礼记》为学官,因择取何经为官学,此非孔颖达所能专;二则,按《五经正义》之体例,皆为先有《经》、《传》或《注》、《疏》在,而且首先选择《传》、《注》,然后为其所属之《疏》“正义”。《礼记》虽非《经》,然其既述礼制复论礼义,属于《正义》首要选择的《传》,次及郑玄之《注》,并兼顾王肃等注,旧《疏》亦以传注为去取。《礼记》因此得列于“五经正义”其书,从而上升到“经”的地位。《春秋左传》乃至《公》《穀》亦同其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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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颖达于《礼》既重礼制的建置,尤重礼义的寻绎,其于《礼记正义序》论礼之起源及功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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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礼者,经天纬地,本之则太一之初;原始要终,体之乃人情之欲。夫人上资六气,下乘四序。赋清浊以醇醯,感阴阳而迁变。故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喜怒哀乐之志,于是乎生;动静爱恶之心,于是乎在。(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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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说经天纬地的“礼”,推本则产生于人类之初,体验之实出人之常情的欲望。人生于阴、阳、风、雨、晦、明及四季变化的自然环境中,秉赋固有清浊厚薄之分,而人性皆随内外变化而迁转,人性生而本静,人欲感物而动,于是便产生喜、怒、哀、乐之情,并存有爱憎之心。这自然是一篇精辟的性理起源论。虽然“礼缘人情”的思想起源于先秦,汉代司马迁亦有“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194)的认识。但孔颖达有进一步的论述,其曰:虽然如此,那些秉赋精纯者,仍会“凝然不动”,而浮躁者则将“无所不为”。所以古代圣王就像设堤防以备洪水一样,为保持人性之正直,将其归纳于德义的规范之中。孔颖达认为鸿荒时代,先民已经注意“礼”的建设,因为这是人禽之别的必然趋势。衣冠文物之饰产生于神农时代,经由夏商易代的损益因革,至西周而“典章斯备”。史传“制礼作乐”,对礼制做出奠基贡献的是周公,对此孔颖达论之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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洎乎姬旦,负扆临朝,述《曲礼》以节威仪,制《周礼》而经邦国。礼者,体也,履也,郁郁乎文哉!三百三千,於斯为盛。纲纪万事,彫琢六情。非彼日月照大明於寰宇,类此松筠负贞心於霜雪。顺之则宗祏固,社稷宁,君臣序,朝廷正;逆之则纪纲废政,政教烦,阴阳错於上,人神怨於下。故曰:人之所生,礼为大也。非礼无以事天地之神,辩君臣长幼之位,是礼之时义大矣哉!(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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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礼》是国家的典章制度,《曲礼》是礼仪法规,素有“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之说。繁文缛节,当时视为盛事,其作用确实不容轻忽:“纲纪万事,彫琢六情”。无论国家大事,还是个人举止,都有典礼仪式,行为规则。社会赖之而安,纲纪赖之以正,公法私德之信念,深入人心,成为人际间彼我遵守的操行;礼仪壮观,举止儒雅,文明于是大兴,遂有“郁郁乎文哉”的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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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中“礼者,体也,履也”。本是郑玄《礼序》为“礼”所作的诠释。《礼序》已佚,其后尚有进一步的诠释曰“统之於心曰体,践而行之曰履”。“体”应指本体或体制,“履”则是践履或途径意。郑序忽曰“统之於心曰体”。反而令人滋生疑惑。《正义》因而释之曰:“礼虽合训体、履,则《周官》为体,《仪礼》为履,故郑序又云:‘然则三百三千虽混同为礼,至於并立俱陈,则曰此经礼也,此曲礼也。或云此经文也,此威仪也’。是《周礼》、《仪礼》有体、履之别也。所以《周礼》为体者,《周礼》是立治之本,统之心体,以齐正於物,故为礼。”《周礼》关乎体制,是国家的大经大法,故称“体”;《仪礼》则为“别亲疏,辨上下”,包含吉、凶、军、宾、嘉五礼与刑法在内,是体现与维护军国威仪尊严的礼仪节文和法律规定。皆可依之付诸践履,又为实现国体大法之具体途径。故《正义》云:“《仪礼》但明体之所行践履之事,物虽万体,皆同一履,履无两义也。”(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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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时期,社会变迁,“礼坏乐崩”,夷狄交侵,五霸迭兴。孔子之道不能见用于时,归而著书立说,定礼正乐,对古代文化作了全面的整理与总结。经过战国秦汉之交的战乱,及“异端并作”的学术纷争,孔子学说的“馀风曩烈,亦时或独存”。汉初治礼学者,“俱以所见,各记旧闻”。遂有“共氏分门”的大、小戴《记》,及“同经异注”的王、郑礼学。爰及南北朝,礼学之传,江南尤盛,各有数家,其为义疏,风格迥异。流传至唐初者,则惟有南朝皇甫侃和北朝熊安生两家,可为《正义》“撰定”旧疏之用。孔颖达因在《礼记正义序》中论及两家义疏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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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则违背本经,多引外义,犹之楚而北行,马虽疾而去逾远矣。又欲释经文,唯聚难义,犹治丝而棼之,手虽繁而丝益乱也。皇氏虽章句详正,微稍繁广,又既遵郑氏,乃时乖郑义,此是木落不归其本,狐死不首其丘。此皆二家之弊,未为得也。然以熊比皇,皇氏胜矣。虽体例既别,不可因循,今奉敕删理,仍据皇氏以为本,其有不备,以熊氏补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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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两朝为《礼记》作疏者,皆学问渊博,名重一时的大学者。惟北学不重义理,故其义疏训解烦琐枝蔓而不得要领;南学重义理而又义涉玄虚,往往违背传注而不知返。皇、熊两家盖亦若此。《正义》即取皇疏为底本,而以熊疏补其未备。然于其余诸家之胜义尚存者,亦时有采摭。择取的标准与鉴定的方法,则如《序》文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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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取文证详悉,义理精审,翦其繁芜,撮其机要。恐独见肤浅,不敢自专,谨与中散大夫守国子司业臣朱子奢、国子助教臣李善信、守太学博士臣贾公彦、行太常博士臣柳士宣、魏王东閤祭酒臣范义頵、魏王参军事臣张权等对共量定。(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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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两条标准:一是诂训周详悉备,二是义理精确慎密,对旧疏“翦其繁芜,撮其机要”,然后重予撰定。这应是《五经正义》普遍的标准与方法。从“恐独见肤浅,不敢自专”一语可知,《礼记正义》多由颖达亲笔所撰。然后与参撰诸学者“对共量定”,体现了对学术也是对待诏命的审慎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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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记》一书体大思精,虽非《经》,而实已包容“六经之义”。孔颖达《正义》于《三礼》“惟疏《礼记》,而实贯穿《三礼》及诸经。有因《礼记》一二语,而作疏至数千言者”。“元元本本,殚见洽闻,非后儒所能及也。”(198)《礼记》有《经解》篇,郑玄将其归之“通论”一类,历来学者将其视为解读《礼记》乃至《六经》的鈐辖。《正义》因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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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解》一篇,总是孔子之言,记者录之,以为《经解》者。皇氏云:“解者,分析之名。”此篇为分析六经,体教不同,故云曰《经解》也。六经其教虽异,总以礼为本,故记者录入于《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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