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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甫居相位达十九年,市恩固宠,任法弄权。在安宁繁荣的背后,是罗钳吉网,(24)是谏争路绝,在如此高压政策下,只能迫使天下人道路以目,何盛世之可言。外戚杨国忠初与林甫狼狈为奸,又相互倾轧,及甫殁而当国,专作威福,比李林甫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导致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自两京陷没,民物耗弊,天下萧然。”使一个繁华的大帝国,瞬间訇然跌落为乱世,世皆谓玄宗用人之失也。《旧唐书·玄宗纪论赞》即曰:“俄而朝野怨咨,政刑纰缪,何哉?用人之失也。自天宝以还,小人道长。如山有朽坏,虽大必亏;木有蠹虫,其荣易落。以百口百心之谗谄,蔽两目两耳之聪明,苟非铁肠石心,安得不惑?而献可替否,靡闻姚、宋之言;妒贤害功,但有甫、忠之奏。豪猾因兹而睥睨,明哲于是乎卷怀,故禄山之徒,得行其伪。”“谋之不臧,前功尽弃。”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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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余以为其背后还有更为深远的原因,即玄宗执政思想由尊儒转而为崇道的缘故。三教并举,独尊儒术,本是李唐立国的基本国策,老子的道家思想,只能用来作为儒治的辅佐,所以位居三教之首者,只因老子姓李而已。三教并重的唐玄宗在其执政的前期,还是比较侧重于儒教,这可从其勇于纳谏、两注《孝经》以及勤于兴利除弊的诸多举措中得到证明。然而天下大治的结果,却让玄宗误以为大功告成,自今而后,天下可以无为而治。如天宝三年,玄宗谓高力士曰:“‘天下无事,朕欲高居无为,悉以政事委林甫,何如?’对曰:‘天子巡狩,古之制也。且天下大柄,不可假人;彼威势既成,谁敢复议之者!’上不悦。”(25)“无为而治”是儒道共有的理念,孔子承认其乃为政的最高境界:“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26)至汉代,无为而治被诠释为“上无为而臣下有为”的思想,这一点,御注《老子》的玄宗是清楚的,故有委政于宰臣之议。高力士虽然暂时谏止了玄宗的行为,却无法解开玄宗崇信道家乃至道教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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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开元后期始,玄宗的头脑几乎完全被其“祖宗”的思想所盘踞。开元二十一年,玄宗亲注《道德经》;越两年,修《老子义疏》成;天宝二年,诏令崇玄馆学士讲《道德》、《南华》诸经,群公百辟,咸就观礼;天宝四载诏令:宜以《道德经》列诸经之首,其《南华真经》等,不宜编在子书;天宝八载下敕:今内出《一切道经》,令崇玄馆缮写分发诸道,令诸郡转写,颁示诸观。天宝十四载十月,颁示《御注老子》并《义疏》于天下,令学者习之。由于玄宗日益崇道,公主嫔妃多入道为女真,杨贵妃即被度为太清宫女道士。李林甫等朝臣皆请舍宅为道观,一时间长安城内道观达三十余所。道士升官进爵者颇不乏人。王公大臣对玄宗之“尊道教”,更是“表贺无虚月”。据《旧唐书·礼仪志》载:“玄宗御极多年,尚长生轻举之术。于大同殿立真仙之像,每中夜夙兴,焚香顶礼。天下名山,令道士、中官合炼醮祭,相继于路,投龙奠玉,造精舍,采药饵,真诀仙踪,滋于岁月。”(27)试想沉浸在《玄真道曲》和《霓裳羽衣曲》中的玄宗,怎能不飘飘欲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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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弔诡的是,玄宗舍儒崇道,意欲无为的结果,却是李林甫的任法、用势、弄权,攘窃天下而能令之噤声的一套法家权谋术数。细检玄宗天宝君臣所为,没有一条不与姚崇所约十事相违。除却经济社会的表面繁荣,人们的精神世界可谓与开元时期“天下大治,河清海晏”。“朝清道泰”,“人情欣欣然”(28)的景况不啻云泥之隔,此所以天宝不得称盛世也。岂不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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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唐玄宗与《御注孝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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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是“以孝治天下”的典范,他在开元、天宝年间两度进行御注《孝经》,系统保存汉魏六朝以来《孝经》传注的宝贵思想,也是《十三经注疏》中惟一一部由皇帝注释的儒家经典。唐玄宗以帝王之尊,亲为《孝经》作注,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盛举,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其对儒治社会的影响可想而知。玄宗的《御注孝经》丰富并发展了《孝经》思想,多方位地阐发了“孝治”要义,将“孝治”思想转化为极其重要的治国理念,实现了以孝治天下的目的,对后世影响既远且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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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孝治教化天下,具有顺乎人情、敦厚风俗、安定社会、为国尽忠的突出作用,已经成为自汉代以还,国人首要的价值观和历代统治者的共识。即使是弑父杀兄的隋炀帝,亦不敢公开予以抛弃。唐玄宗初年,英武有为,崇尚儒学,立志革故鼎新,规复贞观之政,遂能留意经籍,谘访治术,标榜“以孝治天下”作为施教方针,两次御注《孝经》并颁行天下。此举是继《五经正义》之后,唐代最重要国家撰著。一则表现出其人确有过人之识;一则表现出其人善继先人之志。唐代之有开元之治,盖始于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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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称玄宗为“好文之君”(29),唐睿宗亦曾评价玄宗曰“孝而克忠,义而能勇”(30)。玄宗生长于帝王之家,自幼接受包括《孝经》在内的儒家经典与礼仪的良好教育,无论居藩还是担任地方官时,皆喜接儒雅之士。即位后,设立集贤院,以宰相为学士,由侍读学士轮值进讲。“开元三年十月敕:朕每读史籍,中有阙疑,时须质问。宜选耆儒博学一人,每日侍读。遂命光禄卿马怀素,右散骑常侍褚无量,更日入。”(31)对待侍读学士“天子尊礼,不敢尽臣之”。“每至阁门,令乘肩舆以进;或在别馆道远,听于宫中乘马。亲送迎之,待以师傅之礼。以无量羸老,特为之造腰舆,在内殿令内侍舁之。”(32)一日,唐玄宗欲与姚崇论时务,苦雨不止,便“令侍御者抬步辇召学士来。时元崇为翰林学士,中外荣之。自古急贤待士,帝王如此者,未之有也”。(33)玄宗不惟尊师重道,友于兄弟的事迹,亦颇传为佳话。《资治通鉴》记唐开元二年事:“上素友爱,近世帝王莫能及;初即位,为长枕大被,与弟兄同寝。”甚至亲为兄弟执爨煎药,笃厚之情,古今罕俦。惟“不任以职事”,言谈之间,恭慎而已,“未尝议及时政”(34)。并作《诫宗属制》,以为宗族约誓。其文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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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君临宇内,子育黎元。内修睦亲,以叙九族;外协庶政,以济兆人。勋戚加优厚之恩,兄弟尽友于之至,务崇敦本,克慎明德。今小人作孽,已伏宪章,恐不逞之徒,犹未能息。凡在宗属,用申惩诫。所以共存至公之道,永协和平之义。贵戚懿亲,宜书座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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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睦亲敦本,一方面用惩申诫,这不仅符合孝悌之道对亲情的爱护,也表现出儒道处理此类关系的高超智慧。如果说世间还有一种既不违逆人性,而又可用为治国之道的典籍,那就是《孝经》了。所以推行“以孝治天下”,实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故而历代执政者乐此不疲,而玄宗又从而提升了其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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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时期,唐玄宗第二次为《孝经》所作御注,颁行天下,合经文一并刻石立于太学。是迄今惟一一部经注合刊的石经,谓之石台《孝经》,至今保存。玄宗注释《孝经》的过程,既牵涉到当时为政的方向,也牵涉到历代学术的源流。开元七年三月初,玄宗连下两封明诏,敕令“诸儒质定《孝经》《尚书》古文”,其三月一日诏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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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经》、《尚书》有古文本孔、郑注,其中指趣,颇多踳驳,精义妙理,若无所归,作业用心,复何所适?宜令诸儒并访後进达解者,质定奏闻。(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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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安国所传儒家经典,皆为古文经;郑玄遍注群经,传世《孝经》郑氏注,虽为今文经本,然郑氏为学,主今古文兼综,诏书云有“古文本孔、郑注”,当即指此而言。诏令的主旨,在于要求质定经传的舛讹以及相互矛盾之处,使其精义妙理有所统归,以便于学者的思想行为有所凭依。数日后,玄宗又发表自己的意见,于六日下达《令孝经参用诸儒解(易经兼帖子夏易传)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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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经》者,德教所先。自顷以来,独宗郑氏,孔氏遗旨,今则无闻。诸家所传,互有得失,独据一说,能无短长。其令儒官,详定所长,令明经者习读。若将理等,亦可兼行。详其可否奏闻。(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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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文首先指明《孝经》在儒家德教中所具有的先导地位。然后论及《孝经》自两汉以来,郑、孔两家传注,而世所传习者惟有郑氏注,孔传则今已无闻。各家所传经旨,互有得失,若独具一家之言,怎能避免短长?因命儒官较其所长,以便明经之士习读。若其所传经义顺理,亦可两家并传。完全撇开孔、郑今古文之争,直截探问两家经义优劣,这种通达的态度,表现了政治家与学者不同的治学风格。然而事情远不如玄宗想像的如此简单,诏书一下,就触发了以刘知几和司马贞为主的经今古文学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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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刘知几为代表的一派学者力主“行孔废郑”。知几上玄宗《〈孝经注〉议》论今文《孝经》郑氏注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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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按今俗所行《孝经》,题曰郑氏注。爰自近古,皆云郑即康成。而魏晋之朝,无有此说。至晋穆帝永和十一年,及孝武帝太元元年,再聚群臣,其论经义,有荀昶者,撰集孝经诸说,始以郑氏为宗。自齐梁以来。多有异论。陆澄以为非玄所注。请不藏于秘省。王俭不依其请。遂得见传于时。魏齐则立于学官。著在律令。盖由肤俗无识,故致斯讹舛。然则孝经非元所注。其验十有二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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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十二条理由,分别从郑玄自述文字、弟子追记师所著述之《郑志》、记载其生前事迹的碑铭与史志,以及王肃于郑注群经尽行驳斥,而独不及《孝经》注等诸多方面,论证其书非郑玄所作。认为“世之学者,不觉其非,乘彼谬说,竞相推举,诸解不立学官,此注独行于世。观夫言语鄙陋,固不可示彼后来,传诸不朽”(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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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知几比较认同《孝经孔传》,认为《孔传》“正义甚美”,只是其在隋代重出后,由刘炫“校定”,“辄以所见,率意刊改”,然绝非其所伪撰。因而提出“行孔废郑,于义为允”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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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祭酒司马贞议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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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文孝经,是汉河间王所得颜芝本。至刘向以此本参校古文,省除烦惑,定为此一十八章,其注相承云是郑玄所著。而郑志及目录等不载,故往贤共疑焉。唯荀昶范煜以为郑注,故昶集解孝经,具载此注。而其序云:“以郑为主,是先达博选,以此注为优。”且其注纵非郑氏所作,而义旨敷畅,将为得所;其数处小有非稳,实亦非爽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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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今文《孝经》郑注,“纵非郑氏所作,而义旨敷畅,将为得所”。数处注释小有非稳,但并不违背经传义旨。其古文二十二章本《孝经》,原出孔壁,但于中朝亡佚。今传《孔传》是近儒妄作,“且闺门之义,近俗之语,非宣尼之正说”。并罗列《孔传》“文句凡鄙,不合经典”的若干例证,断定其为“近儒诡说”,因之不可扬孔抑郑,要求“郑注与孔传,依旧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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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宗对辩论的结果并不满意。乃于其年五月五日,就《孝经》孔郑传注及《老子》河上公注等问题,一并下诏评判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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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者诸儒所传,颇乖通议,敦孔学者,冀郑门之息灭;尚今文者,指古传为诬伪。岂朝廷并列书府,以广儒术之心乎。其河、郑二家,可令依旧行用。王、孔所注,传习者稀,宜存继绝之典,颇加奖饰。(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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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场辩论之后,玄宗并未受刘知几和司马贞观点的影响,依旧主张郑注与孔传并行。然而,既要孔郑传注并行传习,又要质定其优劣短长,令士子舍其短而习其长,则非另为一部新书不可。因此,这次围绕《孝经》孔郑注所展开的学术辩论,实则已经开启了玄宗时期《孝经》的整理正定工作,并使玄宗萌发了另作一部《孝经》注的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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