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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令王充始料不及的是,自汉末以迄齐梁,抛弃仁智之道,崇尚释道玄虚,浮荡华靡的文风却成为笼罩文坛的主流,一直影响到武则天时代。武则天尚吏,委政于精于吏治的狄仁杰,赖其一力维持,国家倒也无事;武则天亦好文,宫廷内聚集了大批文士,酬唱赠答,歌舞升平,言不及义,更无关乎经国大业。文学与吏治两不相涉。这样的一些“迹荒淫丽,名陷俳优”(109)的文士,充斥文坛,列居要津,当然无益于国计民生。无怪乎要为姚崇宋璟以及受其影响的玄宗所轻。如开元六年有人向宋璟推荐山人范知璋,并献其所为文,“宋璟判之曰:‘观其《良宰论》,颇涉佞谀。山人当极言谠议,岂宜偷合苟容!文章若高,自宜从选举求试。不可别奏。’”又如同年四月,“河南参军郑铣、朱阳丞郭仙舟投匦献诗,敕曰:‘观其文理,乃崇道法;至于时用,不切事情。宜各从所好。’并罢官,度为道士”(110)。姚宋选官偏重吏能而贬斥文学之士,与此有绝大关系。而二张(说与九龄)欲兴文治,所反对的也是这种脱离儒道的文学风气,所以才启用“文儒”这一概念,以示区别。同时认为纯任吏治不惟乏文,也易产生脱离儒术的倾向,当然也在反对之列,双方对立因是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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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崇宋璟所用多为“吏干”之才,虽乏文采,而学不疏;张说张九龄所引进多为文儒之士,亦颇通吏道,张说本人出将入相,吏能亦高。两派皆可致治者,非谓为文为吏,实则是客观上适应了不同时势之需要,主观上皆能根于公忠体国仁智爱民之心。虽各有侧重,要在皆未背离儒治之故。若细加分析,文治比吏治要求的标准更高,比如用人,文治主张任用怀有先王之道的文儒,属于动机与效果的统一论者;而吏治主张任用精于理事的能吏,侧重于一时一事的实际效果。相比而言,文治追求理想,迂阔而难切于事情;吏治注重现实问题的解决,而忽略意义与后果,容易走向事物的反面。比如李林甫之辈,即以吏治为名,实则任用的皆是有吏能而无人格,不择手段聚敛的势力小人,终至造成天宝末年的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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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见,文治吏治皆为因时因势所需,时需吏治,而不可无文饰,无文则无以振奋人之精神志气,亦无以与社会物质成就相辉映;时需文治则不可轻吏能,无吏能则不足以解脱实际政经困境。所幸姚张之党争,并未以私憾妨碍公务,亦未将政纲偏向因喜恶而推向极端,适应了各自时期的发展需要。姚、张之前的房杜、狄仁杰,其后的杜佑、李德裕皆精于吏职;而之前的魏征,其后的三郑、裴度则为文儒之相,治术不同,皆不失为拯时救敝理政致治之良策。故皆能训致承平,为有唐之名相。因此说,无姚崇则无开元经济复苏政治清平之治,无张说则无开元文明昌隆人心舒畅之盛。张说文治是在姚崇吏治基础之上的进一步开展,文治吏治交相为用,各得其宜,若缺其一,则无以成亦无以称之为尽善尽美的全盛之世。因此,姚张文吏之争,属于君子之争;张(九龄)李(林甫)文吏之争则纯系君子与小人之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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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无论吏治还是文治,在玄宗思想尚未转向道家“无为之治”之前,皆能因时制宜善加控驭,“所用之相,姚崇尚通,宋璟尚法,张嘉贞尚吏,张说尚文,李元纮、杜暹尚俭,韩休、张九龄尚直,各其所长也”(111)。使开元盛世的余波一直延续到天宝初年,其影响当然就更加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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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说主政期间,开创了历史上尊重“文儒”尤为尊重“学问”的社会传统。“张燕公尝谓人曰:‘学士者,文儒之美称。皆须诏敕特授,岂合因循自称。’”(112)同为宰相的源乾曜问张说“学士与侍郎何者为美”?说对曰:“侍郎为衣冠之华选,自非望实具美,无以居之。虽然,终是具员之英,又非往贤所慕。学士者,怀先王之道,为缙绅轨仪,蕴扬、班之词彩,兼游、夏之文学,始可处之无愧。二美之中,此为最矣。”(113)指出学士“怀先王之道,为缙绅轨仪”,既有词彩,兼具“文学”。“辞彩”指诗文即今之所谓文学,而“文学”实指彰明经典的学问。故而说非具员之吏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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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贤院学士宴会,按惯例,官重者先饮,说曰:“吾闻儒以道相高,不以官阀为先后。”于是引觞同饮,时人伏其得体。中书舍人陆坚以学士或非其人,而供拟太厚,无益国家,将议罢之。说闻曰:“古帝王功成,则有奢满之失,或兴池观,或尚声色。今陛下崇儒向道,躬自讲论,详延豪俊,则丽正乃天子礼乐之司,所费细而所益者大。陆生之言,盖未达邪。”(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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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十年,玄宗与宰相议广州都督裴伷先罪,张嘉贞请予庭杖之,张说曰:“臣闻刑不上大夫,为其近于君,且所以养廉耻也,故士可杀不可辱。”“有罪应死则死,应流则流,奈何轻加笞辱,以皂隶待之。”且曰:“吾此言非为伷先,乃为天下士君子也。”(115)王夫之因而评之曰:“其言韪矣,允为存国体、劝臣节之訏谟矣。”(116)古礼“刑不上大夫”,非谓不置诸法;而“士可杀不可辱”与“养廉耻”相关联的道理,被张说说破,即尊重士大夫的人格,有利于培养其自尊心,也有利于养成整个社会的廉耻意识。从而由内外两方面提高了士阶层的社会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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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戚长孙昕以细故殴击御史大夫李杰,杰上表自诉曰:“发肤见毁,虽则痛身,冠冕被陵,诚为辱国。”(117)凌侮衣冠,视同国辱,这在当时似乎已成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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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玄宗与张说,在开元年间所努力营造的尊重人才、宽松融洽的社会氛围,进一步激发了士阶层的社会责任感和报国豪情,以百倍热情投入到盛唐社会与文明的建设之中,盛唐诗歌便是其最为突出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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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复古思想与封禅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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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章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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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元天宝年间,曾经涌起一次复古思潮,突出的表现在天宝年间的文儒之间,其代表人物为李白、杜甫、元结、李华、萧颖士等人,然而这一思潮的滥觞,却起于开元之初的张说。张说任太子侍读时在《上东宫请讲学启》中,即向玄宗提出:“经天地纬礼俗者,文教也。社稷定矣,固宁辑於人和;礼俗兴焉,在刊正於儒范。顺考古道,率由旧章。”建议玄宗效法周文王、魏文帝“崇礼不倦”,“好古无怠”,“博览史籍,激扬令闻,取高前代,垂名不朽”。具体的措施则是“引进文儒,详观古典,商略前载,讨论得失”(118)。考察古代的正道,遵行先朝的典章,引进文儒,讨论得失,目的在于恢复儒学,振兴礼乐。这当然是针对远自齐梁、近自高宗以来,“颂声不作”,“礼乐陵迟”,“薄于儒术,尤重文吏”(119)。致使政教渐衰,学校隳废的状态而提出的救敝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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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隋唐以来,兴复礼乐一直被儒家看作社会的理想境界,唐初三朝都曾对此做出不懈努力,贞观礼、永徽礼的一再修订,无不是根据古礼因时制宜的改作。张说所谓“率由旧章”,主要即指贞观遗规。而“详观古典”,“好古无怠”,则带有明显的复古倾向。其明确的复古主张,则是针对武后中宗时代“文章道弊”而提出的文学改革论。一则关乎文体,反对追求骈俪对偶,堆砌典故,文辞浮艳纤巧、思想空虚贫乏的骈体文与宫体诗,主张诗追风雅,文复两汉;一则涉及诗文内容,反对自晋朝以来“祖尚浮虚,弛废礼乐”思想浮靡的风气;主张恢复三代两汉文以载道的儒家质实学风。表面上是一场文体与诗风的改革,实质上是在思想层面深入至文学领域开展的一场儒学复兴运动。初唐四杰的王勃,及初盛唐之际的陈子昂已经夺其先声,只是人微言轻,势单力孤,没有形成声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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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唐时期的大文豪梁肃曾谓:“唐有天下凡二百载而文章三振:初则广汉陈子昂以风雅革浮侈;次则燕国公说以宏茂广波澜;天宝以还,则李员外、萧功曹、贾常侍、独孤常州比肩而出,故其道益炽。”(120)姚铉《唐文粹序》给其在唐代古文运动中的定位是:“有唐三百年,用文治天下。”“洎张燕公以辅相之才专述之任,雄辞逸气,耸动群听,苏许公继以宏丽,丕变习俗。”故曰唐代第一次复古运动的转捩点,是因为有燕许大手笔这样的宰辅级人物倡导,遂使群起景从,蔚然成风。张说亦特别注重奖掖文儒,提拔张九龄、赵冬曦,孙逊、王翰等二十余人,皆为国家柱石,文坛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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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说长于经术,而且所作碑传对策,善于化用经典,对策已见前引,兹不具论。此处仅引其一封书札对《易传》的论述,以窥一斑。《易系辞传》有云:“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对此张说评论曰:“孔云:‘穷神知化,德之盛者’,神不可穷而穷之,是神合于我;化不可知而知之,是化为我用,唯此二义,系庄生亦未始尽言焉。”(121)张说拈出孔子“穷神知化”一语,加以诠解,以为“神”“化”不但可“穷”可“知”,且可为我用。认为孔子之言,即以善于言化著称的庄子亦所未及。妙悟入神,可谓发千古未发之覆,诚所谓“精义探系表之微”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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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说的思想与文学成就,主要表现于其所奉敕撰作颂铭碑志之中。歌功颂德的同时能将儒家的仁义训诫融化其中,所谓“左右王化,粉饰盛时”正此之谓也。至于碑志,本属国史之笔,出自张说手笔的碑铭,更是大气磅礴,议论生风,儒道经术贯通其间,雄才逸气溢出言表,文句则骈散间出,论赞则酣畅淋漓。“报德教忠”(122),足传不朽。无愧思想领袖,文坛巨擘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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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说注重经术,但又主张博学,在给“乡人谓之曾子”的张希元文集所作《序》时,首先赞扬文集作者的学问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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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帷覃思,穿墙嗜古,蓬山芸观之书,群玉悬金之记,鲁宫藏篆,汲冢遗编,无不日览万言,暗识三箧。博学吞九流之要,处盈若虚。雄辩敌四海之锋,退藏於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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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宫藏篆,汲冢遗编”之外,还要博通“九流之要”。正因为张希元博极群书,胆略识见高出常人,“故得雄飞白简,鹰扬丹笔”,白简专指弹劾奸佞的奏章,丹笔是指修史的才能。可见张说论文对渊博学问的重视。继则阐述文与道,言与政的关系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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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言者志之所之,文者物之相杂。然则心不可蕴,故发挥以形容;辞不可陋,故错综以润色。万象鼓舞,入有名之地;五音繁杂,出无声之境:非穷神体妙,其孰能与於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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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贤有通德之教,疾恶存署背之文。继轨前途,遇物成兴,理关刑政,咸归故事之台;义涉箴规,尽入名臣之奏。发言而宫商应,摇笔而绮绣飞。逸势标起,奇情新拔,灵仙变化,星汉昭回。感激精微,混韶武於金奏;天然壮丽,綷云霞於玉楼,当代名流,翕然崇尚。(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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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言辞文章,不仅要“理关刑政”,“义涉箴规”,还须辞采飞扬,合乎声律,要有“奇情新拔”,“感激精微”的充沛情感,展现“逸势标起”,“天然壮丽”的气势与风度。认为惟其如此,方可“穷神体妙”,使“万象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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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见,张说与陈子昂专尚“风雅”的不同,张说是文质并重论者,其固然注重礼乐王道的思想内容,向往汉魏风骨,但对晋宋以来文章的形式美,并不一概否定,而是十分重视文才之于儒道的意义。如其在《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中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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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知气有壹郁,非巧辞莫之通;形有万变,非工文莫之写;先王以是经天地,究人神,阐寂寞,鉴幽昧,文之辞义大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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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则天久视之後,中宗景龙之际,十数年间,六合清谧,内峻图书之府,外辟修文之馆。搜英猎俊,野无遗才,右职以精学为先,大臣以无文为耻。每豫游宫观,行幸河山,白云起而帝歌,翠华飞而臣赋,雅颂之盛,与三代同风。(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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