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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899 由于陆贽赞成均田制,所以认为与之相应的租庸调法也是完美的税制。但是均田制已经解体,租庸调也失去了存在的依据。陆贽必须承认两税法税制的现实。如上所述,两税法确也存在诸多弊端,非但没有减轻人民的负担,反而加重了人民的痛苦。陆贽因之疑及其变法的动机,首先提出“作法裕于人(民)”,还是“作法裕于财”的质问,意即新税法的目的旨在减轻人民赋税负担,还是仅为增加财政收人?显然这是两种截然对立的立法宗旨。虽然并不排除在实际运作中,运用政策调节,可以使两者得以兼顾,如刘晏理财即达到了“富国裕民”的双重效果。但是立法者的动机,乃是决定该法是否具有合法性(即人民性),以及在执行中将对百姓利益产生何种影响的大问题。王夫之在评论两税法时即曰:“杨炎以病民而利国”,罪不足诛。(133)以民为本的陆贽,当然赞成的是前者。陆贽还提出一个“时弊”还是“法弊”的命题,认为“凡欲拯其积弊,须穷致弊之由,时弊则但理其时,法弊则全革其法”。而租庸调制之败坏,是因“兵兴之后,供亿不恒,乘急诛求,渐隳经制,此所谓时之弊,非法弊也。时有弊而未理,法无弊而已更,扫庸调之成规,创两税之新制”。这两个命题在新法实行十数年后提出,均已失去其时效性,但作为对两税法的评价,以及今后立法的原则和方法,却具有足资借鉴的普遍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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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01 贞元八年陆贽为相,德宗询以赋税之事,陆贽上《均节赋税恤百姓六条》,集中地论述了其财政与赋税观念。其言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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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03 建官立国,所以养人也;赋人取财,所以资国也。明君不厚其所资而害其所养,故必先人事,而借其暇力,先家给而敛其余财,遂人所营,恤人所乏,借必以度,敛必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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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05 认识到为赋税是支撑国家财政运转的经济来源,而国家本为养民而设,因之财政除支付军政之需,尚应包括备荒济民之蓄,岂可竭泽而渔,罄其所有。所以赋税征收必须限于劳动的剩余产品,数量须有限度,纳税期限亦应适当。但两税法征纳的期限过于迫促,陆贽指出其危害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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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07 法制或亏,本末倒置,但务取人以资国,不思立国以养人,非独徭赋繁多,夐无蠲贷,至于征收迫促,亦不矜量。蚕事方兴,已输缣税;农功未艾,遽敛谷租。上司之绳责既严,下吏之威暴愈促,有者急卖而耗其半值,无者求假而费其倍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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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09 刚开始养蚕,即已开征绢税;庄稼尚未收割,已来催征谷租,这是多么悲哀的景况。迫于税吏的威逼,有粮帛者只好降价出售,告贷者须付出加倍偿还的代价。可见其期限的迫促,是如何地妨碍农副业的生产和加重农民的赋税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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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11 针对两税征收迫促的问题,陆贽提出:“迟速之间,不过月旬之异,一宽税限,岁岁相承,迟无所妨,速不为益,何急敦逼,重伤疲人?顷缘定税之初,期约未甚详衷,旋属征役多故,复令先限量征。”因而建议:“委转运使与诸道观察使商议,更详定征税期限闻奏,各随当土风俗所便,时候所宜,务於纾人,俾得办集。所谓惠而不费者,则此类也。”(134)陆贽的这种主张自是兼顾公私、考虑周全的救敝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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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13 陆贽虽然赞美租庸调,批评两税法,但并无将其废除之意,而是准备对其进行改造。其《均节赋税恤百姓六条》第一条即明确提出“论两税之弊须有厘革”的观点。厘革者,整顿改革之意也,既非全盘复旧,亦非因循不变。其改革的宗旨在于“既免扰人,且不变法,粗均劳逸,足救凋残”;“今欲不甚改法,而粗救灾害。”因之制定了一系列救敝方略。两税法是以地税和户税为基础,根据资产的价值决定税额,看似合理,但是资产的多寡不易测定。“一概计估算缗,宜其失平长伪。”(135)二是两税法并非就是货币税,(136)而是以货币形式预算税额,然后按税额征收实物的税制。齐抗上疏德宗曰:“百姓本出布帛,而税反配钱,至输时复取布帛,更为三估计折,州县升降成奸。”(137)足见两税钱不过是“以钱为税名”而已,征纳的仍多为布帛。定税之初,“钱轻物重”,后来“钱重货轻”,依然“计钱纳物”,遂使人民的实际纳税量成倍增长。百姓将实物税折算为货币,再由货币转换为实物,此一过程胥吏与商人居中盘剥,更造成农工商各界的不必要损失。这就是为什么陆贽提出“请两税以布帛为额,不计钱数”(138)的原因。将两税钱的预算名目和课纳环节一律采取“以布帛为额”的实物形态,免除“计钱纳物”的中间环节。这在“钱重货轻”不断发展的经济形势下,的确是稍纾民困的有效办法。但并未被德宗采纳,嗣后经齐抗、韩愈、李翱、杨于陵等人的不懈吁请,终于在元和十六年被穆宗付诸实施,可见其的确具有重要的实践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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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15 此外,陆贽还有很多富国裕民的经济主张,如针对杨炎“量出制入”确定财税总量的办法,提出“量入制出”作为财政开支原则,以使收支两者达到大体平衡。大略法久则敝,必须因时改易,务在利民。并且援引“三代立制,山泽不禁,天地材利,与人共之”(139)的典训,主张山泽煮海之利,应该公私兼得,具有反对官府垄断,让人民参与经营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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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17 陆贽一介书生,本不知兵,唯其心蕴忠愤,体谅人情,故能论列军机,动合机宜。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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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19 臣本书生,不习戎事。窃惟霍去病,汉将之良者也。每言“行师用军之道,顾方略何如耳,不在学古兵法”。是知兵法者无他,见其情而通其变,则得失可辩,成败可知。古人所以坐筹樽俎之间,制胜千里之外者,得此道也。臣才不逮古人,而颇窥其意。(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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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21 又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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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23 臣质性孱昧,不习兵机,但以人情揆之,时亦偶有所得。(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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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25 陆贽以人情为把握兵法的关键,可谓得千古不传之秘。所谓兵法,无非人际彼我之间争战的谋略,而谋略无非是根据彼我之形势利害所定,皆可就人情而推断之。陆贽曾论人情之意义云:“仲尼以谓人情者圣王之田,言理道所由生也。是则时之否泰,事之损益,万化所系,必因人情。”(142)只要“备该物理,曲尽人情”(143)。则计无不中,事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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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27 陆贽之谋划军国大计,无不本诸人情,而将其置于“絜矩之道”的立体思维框架之中考虑问题。如河陇地区陷入吐蕃,西北边防形势紧张,历年调动河南江淮兵轮番“防秋”,由于风土不习,连年致败。陆贽认为“镇抚四夷,宰相之任”。乃上《论缘边守备事宜状》,“备边御戎,国家之重事;理兵足食,备御之大经。兵不治则无可用之师,食不足则无可固之地。理兵在制置得所,足食在敛导有方”。将“理兵足食”作为戍边首要问题。认为历年用兵无功的根源在于违背人情与天下人的习性。“今远调屯士,以戌边陲,邀所不能,强所不欲”,是用兵失败的根本原因。陆贽分析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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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29 穷边之地,千里萧条,寒风裂肤,惊沙惨目,与豺狼为邻伍,以战斗为嬉游,昼则荷戈而耕,夜则倚烽而觇,日有剽害之虑,永无休暇之娱,地恶人勤,於斯为甚。自非生於其域,习於其风,幼而睹焉,长而安焉,不见乐土而不迁焉,则罕能宁其居而狎其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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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31 陆贽曰“夫人情者利焉则劝,习焉则安,保亲戚而后乐生,顾家业而忘死”。因而主张建立边防屯田制,供给边疆百姓口粮、种子、农具,使之安居乐业,习知彼此之风土民情,然后从中募兵戍边。而且待当地生产自给后,若有余粮,则由官府高价收购。这样可一举而解决边防“理兵足食”的难题。如此则“既息调发之烦,又无幸免之弊,出则人自为战,处则家自为耕”,实则是对府兵制和募兵制优点的结合。可惜德宗不用其策,只是“极深嘉纳,优诏褒奖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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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33 又如张镒与陆贽为忘年交且有知遇之恩,贽入翰林,亦张镒为相向德宗推荐之力。张镒受卢杞排挤出为凤翔节度史,属将李楚琳本为朱泚部下,及泚叛乱,竟杀镒等叛归朱泚,韦皋闻讯曾于四川誓师讨琳,何况陆贽,心中焉得不恨。及德宗下诏罪己,朱泚势危,琳又遣使入贡,德宗不得已除其为凤翔节度使,然甚恶其人。乘舆再幸梁州,德宗拟以浑瑊代琳,陆贽以为不可。其于《兴元请抚循李楚琳状》分析楚琳军扼守战略要地,处于叛、我泚两军之间,首鼠两端,徘徊观望。若其悍然倒戈,不但扼断我之归路且援军亦将陷入重围之中。因言曰:“且楚琳本怀,唯恶是务,今能两端顾望,乃是天诱其衷,故通归途,将济大业。陛下诚宜深以为念,厚加抚循,得其迟疑,便足集事;倘能迁善,亦可济师。今若循褊狭之谈,露猜阻之迹,惧者甚众,岂惟一夫!”(144)此则尚属于权衡得失之议;及至乘舆回京,将欲绕道凤翔,以大军劫持楚琳同归,议者以此为权宜之计,无妨一试。陆贽又上《论替换李楚琳状》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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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35 议者谓之权宜,臣又未谕其理。夫权之为义,取类权衡,衡者称也,权者锤也。故权在於悬,则物之多少可准;权施於事,则义之轻重不差。其趣理也,必取重而舍轻;其远祸也,必择轻而避重。苟非明哲,难尽精微,故圣人贵之。今者甫平大乱,将复天衢,辇路所经,首行胁夺,易一帅而亏万乘之义,得一方而结四海之疑,乃是重其所轻,而轻其所重,谓之权也,不亦反乎?以反道为权,以任数为智,君上行之必失众,臣下用之必陷身,历代之所以多丧乱而长奸邪,由此误也。(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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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37 其阐述经权之妙义,不惟得圣贤骨髓,且亦得圣贤论事之方,“易一帅而亏万乘之义”者,一是胜之不武,二是言而无信;“得一方而结四海之疑”者,天下如李楚琳者正多,其谁不疑?楚琳不过一凶恶小丑,杀之不足补其愆,而已杜绝归化自新之路;留之不足为患,且可彰大信于天下。王道荡荡,正大光明,岂可行此虏执之事。审时度势,辨明利害,申明大义,虑及深远,一以大局为重,完全不计个人恩仇。可见陆贽论议,很少仅从彼我双向度关系立论,而是将其置于多维度全方位立体框架之中,纵横捭阖,而不失规矩,面面俱到,而能皆中肯綮。此即得益于“絜矩之道”。“絜矩之道”者,度情揆理之思维方法也。(146)故清人刘熙载《艺概》评价曰:“陆宣公文,既非瞀儒之迂疎,亦异杂霸之功利,于此见情理之外无经济也。”(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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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39 陆贽所拟奏议、制诰不虑百数十篇,这些论议文章都是传统的骈文,从形式上看,骈俪文体的句式两两相对,意思则或相近而并趋,或相反而对立,有益于全面地阐明问题。所以我怀疑骈体文之产生,与“絜矩之道”的思维方式有关。但其文体一旦形成,如乏真情实感,则易于产生拘于形式堆砌辞藻的流弊;所以激起唐宋古文运动的反对。而陆贽却能运用这一文体,晓畅地论议当世之事,抒发天下人的情感。欧阳修、宋祁在编纂《新唐书》时,对唐人的骈体文献,率多刊削,惟独保留陆贽的奏议。可见古文运动所重的还是思想内容,并非仅在文体形式。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新唐书》例不录排偶之作,独取贽文十余篇,以为后世法。司马光作《资治通鉴》,尤重贽议论,采奏议三十九篇。其后,苏轼亦乞以贽文校正进读。”因而评鉴陆文说:“盖其文虽多出于一时匡救规切之语,而于古今来政治得失之故,无不深切著明,有足为百万世龟鉴者,故历代宝重焉。”(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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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41 唐德宗能用陆贽,是陆贽之幸,亦德宗之幸;用而不能尽其才,则非独陆贽之不幸,直是天下苍生之大不幸矣。苏轼有言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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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43 德宗以苛刻为能,而贽谏之以忠厚;德宗以猜疑为术,而贽劝之以推诚。德宗好用兵,而贽以消兵为先;德宗好聚财,而贽以散财为急。至于用人听言之法,治边驭将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过以应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如此之流,未易悉数,可谓进苦口之药石,针害身之膏肓。使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可得而复。(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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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45 明代理学家薛瑄《陆宣公庙记》论陆贽之功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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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51947 盖三代之时,皆以正君行义为本。自汉以来,为辅相者鲜克如此。独公之告德宗正心行义,使天下万事粹然一出于天理之公,此王道也。惜乎公言虽大,所告不合,入相未久,即有忠州之行,而卒不得大行其志,遂使后世论唐之贤相,曰房、杜、姚、宋,而公不与。夫岂知公有王佐之才,使时君能用其言,三代之治可待,岂复贞观、开元之盛而已哉!故善论相业者,当观其学术规模之大小,不当以事功成与否而高下之也。(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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