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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言久绝,通儒不作,遗文所存,三传而已。传已互失经指,注又不尽传意,《春秋》之义几乎泯灭,唯圣作则,譬如泉源,苟涉其流,无不善利。在人贤者得其深者,其次得其浅者。若文义隐密,是虚设大训,谁能通之?故《春秋》之文简易如天地焉,其理著明如日月焉。但先儒各守一传,不肯相通,互相弹射,仇雠不若,诡辞迂说,附会本学,鳞杂米聚,难见易滞,益令后人不识宗本,因注迷经,因疏迷注,党于所习,其俗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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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传之歧异,实则是经学最大的家法宗派,若不能打破此疆彼界,然后加以会通,则对《春秋》经义,永难得到确解。此即新《春秋》学变“专门”为“通学”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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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乱,使啖助丹阳之任秩满后不得北归,遂客寓江东,精研《春秋》,既不满意于前人对《春秋》的理解,认为“传已互失经旨,注又不尽传意,《春秋》之义几乎泯灭”,于是发愤著述,“考核三传,舍短取长,又集前贤注释,亦以愚意裨补阙漏,商榷得失,研精宣畅,期于浃洽”(169),从唐肃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到唐代宗大历五年(公元770年),历时十年,成《春秋集传集注》,复“撮其纲目,撰成《统例》三卷,以辅《集传》,通经意焉”(170)。以著书讲学为生。也就是在此期间,陆淳从之问学,赵匡与之定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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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匡,字伯循,天水人也。曾师从著名古文家萧颖士问学,代宗大历初,淮南节度使陈少游之领宣歙,召匡入幕府。累随少游镇守迁拜,後为殿中侍御史、淮南节度判官,官终洋州刺史。大历庚戌岁啖助书成,而“赵子时宦于宣歙之使府,因往还浙中,途过丹阳,乃诣室而访之。深话经意,事多响合,期返驾之日,当更讨论”。岂料赵匡返日,啖助已逝,时年四十有七。“是冬也,赵子随使府迁於浙东,(陆)淳痛师学之不彰,乃与先生之子异,躬自缮写,共载以诣赵子。赵子因损益焉,淳随而纂会之,至大历乙卯岁而书成。”(171)即《春秋集传纂例》其书。然赵子所损益者,亦自成一书,北宋《春秋》学者章拱之谓“赵氏集啖氏《统例》、《集注》二书及已说可以例举者,为《阐微义统》十二卷”(172),此书北宋时尚存,后与啖助所著两书均佚。今传赵匡《春秋阐微纂类义统自述》,文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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啖先生集三传之善,以说《春秋》,其所未尽,则申已意,条例明畅,真通贤之为也。惜其经之大意,或未标显;传之取舍,或有过差。盖纂述仅毕,未及详省尔。予因寻绎之次,心所不安者,随而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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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心所不安者,随而疏之”,并非就是师心自任的穿凿之论,啖书既名《统例》,赵书亦称《义统》,是其自有义例可循,故其意乃心知其论不安于义例者,更随而疏之,以成其书。文中亦明确提出自己与啖助见解的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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啖氏依公羊家旧说,云《春秋》变周之文,从夏之质。予谓《春秋》因史制经,以明王道,其指大要二端而已:兴常典也,著权制也。(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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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啖赵关于《春秋》宗旨的界定并无矛盾,啖氏着眼于目的,故曰“救世之弊,革礼之薄”;赵氏从方法立论,故曰“兴常典也,著权制也”。至此而可谓《春秋》新学之宗旨大要已备。赵匡解释说:《春秋》诸侯行事,“皆违礼则讥之,是兴常典也”。“非常之事,典礼所不及,则裁之圣心,以定褒贬,所以穷精理也。精理者,非权无以及之。”孔子“当机发断,以定厥中,辨惑质疑,为后王法”。此即是著权制也。不过“兴常典”确又与啖助“周典未亡,焉用《春秋》”的质疑产生矛盾。赵匡认为:“礼典者,所以防乱耳,乱既作矣,则礼典未能治也。”并将礼典喻为防病的养生之书,不依其法而生病,此时再用其法已经无益;只能付诸针药治疗方可。“故《春秋》者,亦世之针药也。”其说颇类“礼禁未然之前,法禁已然之后”说,世既乱矣,则以《春秋》代法,只不过《春秋》之赏罚,是以“一字之褒贬”为斧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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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全唐文》尚辑有赵匡《举选议》等一组议疏,文中有“兵兴以来,士人多去乡土”语,知当作于大历后期匡为殿中侍御史时,《文献通考·选举考》系于开元十七年后,大误。该组奏议完整地记录了赵匡关于科举选官的重要主张,既能切中当时科举之失,又提出可行的改革之策。真知灼见,洵为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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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与前代举选法相较,《举选议》指出唐代取士的十大积习流弊;其举人、选人两《条例》则提出若干改革措施;又有设为有司问答的《举选后论》进而申论其主张的必要性与可行性。此处仅就其与经术密切相关者,引述于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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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士者,时共贵之,主司褒贬,实在诗赋,务求巧丽,以此为贤,溺於所习,悉昧本原,欲以启导性灵,奖成後进,斯亦难矣,故士林鲜体国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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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以释经,盖筌蹄耳。明经读书,勤劳已甚,既口问义,又诵疏文,徒竭其精华,习不急之业,而当代礼法,无不面墙,及临人决事,取办胥吏之口而已,所谓所习非所用,所用非所习者也。故当官少称职之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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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进士科溺于文辞,而昧于本原,本原是指忠君体国的经义,故士林多为身谋而鲜体国之论;明经科帖试,须熟诵疏文,殊不知“疏以释经,盖筌蹄耳”,得意则须弃去。因习非所用,用非所习,故少称职之官吏。因而提出“且稍变易,以息弊源”的建议,以期再现“官多佳吏,风俗可变”的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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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举人条例》则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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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身入仕,莫先於《礼》;《尚书》明王道,《论语》诠百行,《孝经》德之本,学者所宜先习。其明经通此,谓之两经举,《论语》、《孝经》为之翼助。诸试帖一切请停,试策问经义及时务,但令直书事义,解释分明,不用空写疏文及务华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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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其于一经举至五经举外,主张新设《春秋》举,和以兼通经史者为秀才举以及兼通诸子的茂才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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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春秋》者,能断大事。有兼习《三传》,参其异同,商榷比拟,得其长者,谓之《春秋》举。策问经义并口问,并准前。(即直书事义等)其有学兼经史,达於政体,策略深正,其词典雅者,谓之秀才举。经通四经,或二《礼》,或三家《春秋》,兼通三史以上,即当其目。其试策,经问圣人旨趣,史问成败得失,并时务共二十节,仍与之谈论,以究其能。(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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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经问旨趣,考史问得失,这与但事默诵注疏的贴经已是大异其趣,重在考察举子的识解能力。这些措施和议论,应与其新学说联系起来看,本来任何一新学说的建立,其目的都在于改革世运,赵匡《举选议》从科举和选官入手,所提出的改革方案,既切中时弊,亦改变了经学研习的方向,充分体现了新《春秋》学派务实黜虚、经世致用的学术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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啖赵两人的学术著作虽佚,其论大要,卒赖陆淳汇聚师友诸书,参以己意而著成的《春秋集传纂例》而得以保留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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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淳(约745—805),字伯冲,后避宪宗讳改名质。吴(今苏州)人也,世以儒学著称。“质有经学,尤深于《春秋》。”《旧唐书》谓其“少师事赵匡,匡师啖助”;《新唐书》又谓“助门人赵匡、陆质,其高弟也”(175)。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朱临《春秋集传纂例后序》又说陆淳师啖助、赵匡二人。对于三人关系之种种歧说,《四库全书总目》辨析说:“案《吕温集》有《代淳进书表》,称以啖助为严师,赵匡为益友。又淳自作《修传始终记》,称助为啖先生,称匡为赵子,余文或称为赵氏。”《重修集传义》又云:“淳秉笔执简,侍于啖先生左右十有一年,而不及匡。又柳宗元作淳墓表,亦称助、匡为淳师友。当时序述,显然明白。刘昫以下诸家,并传闻之误也。”(176)当以陆淳自述为准。即啖助为淳之师,而赵匡为助之益友,淳则尊之为“师友”,盖于师则为之友,于己则亦师亦友之谓也。“助、匡皆为异儒,(淳)颇传其学,由是知名。陈少游镇扬州,爱其才,辟为从事。后荐于朝”,据《修传始终记》说,“时又为陈公荐,诏授太常寺奉礼郎”。据吕温《祭陆给事文》“德宗旁求,始宾明庭”语。知陆淳入朝,当在德宗建中初年。不久诏拜左拾遗,由仓部郎中转官太常博士。因为贞元六年十一月,德宗亲行郊享之礼,“上重慎祀典,每事依礼。时(柳)冕为吏部郎中,摄太常博士,与司封郎中徐岱、仓部郎中陆质、工部郎中张荐皆摄礼官,同修郊祀仪注,以备顾问”(177)。贞元十一年,官左司郎中,参加禘祫礼廷议,事见《新唐书·儒林传》。所著《类礼》二十卷,大约作于此时。此后,坐细故,改国子博士,讲习之余,“辄集注《春秋》经文,勒成十卷,上下千年,研覃三纪,元首虽白,浊河已清。”(178)贞元十二年,于国子博士任上,向德宗进献《集注春秋》,此时距其从师研习《春秋》,已经整整三十六年。陆质在朝任国子博士期间,其学倾动朝野,新颖的学术观点和研究方法,以及深切时弊的学术主张,无异于给沉闷的学界带进一股清凉新风,引起热烈的社会反响,在其周围迅速凝聚了大批新锐才俊,如柳宗元、凌准、韩泰、吕温等无不纳贽从学。新《春秋》学遂成为嗣后永贞革新的指导思想,这一学术流派的同人遂亦成为政治改革的同道。如韩愈《顺宗实录》即云:王叔文所欲任用者,“并有当时名,欲侥幸而速进者:陆质、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陈谏,刘禹锡,柳宗元等十数人,定为死交”(179)。由于《实录》非私著书,须按朝廷所定基调评述,故愈于此处所述颇有贬意。然足见革新派人物之杰出思想之一致。而此时的陆淳,几乎已是革新派的思想领袖。此后,陆淳又外任信州(今江西上饶)、台州(今浙江临海)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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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正月,顺宗李诵即位,王叔文执掌朝政。革新派得据朝廷要职,并征召素负重望的贬谪官及外任官回京。“质素与韦执谊善,由是征为给事中、皇太子侍读。”因太子讳纯,“仍改赐名质”(180)。《顺宗实录》于贞元二十一年四月条下记载:“古之所以教太子,必茂选师傅以翼辅之,法于训词而行其典礼,左右前后,罔非正人,是以教谕而成德也。给事中陆质、中书舍人崔枢,积学懿文,守经据古,夙夜讲习,庶协于中,并充皇太子侍读。”(181)如所周知,顺帝虽信任王叔文、韦执谊等厉行改革,然而是时其寝疾已深,而时在春宫的宪宗,倾向于保守,“执谊惧,质已用事,故令质入侍,而潜伺上意,因用解。及质发言,上果怒曰:‘陛下令先生与寡人讲义,何得言他?’质惶惧而出。未几病卒”(182)。《旧唐书》这段记载具有否定“永贞新政”的倾向,所以描写执谊、陆质情状如此狼狈,实则是因顺宗病亟,而质为宪宗侍读日浅,恩信未孚,其学尚未为宪宗接受,骤而语及时政,引起宪宗不满。陆质看到大势已去,因忧国而病卒。据柳宗元《陆文通先生墓表》载:“嗣天子践阼而理,尊优师道,先生以疾闻,临问加礼”,颇尽师生之谊。“卒,门人以质能文圣人书,通于后世,私共谥曰文通先生。所著书甚多,行于世。”(183)计有《春秋啖赵集传纂例》十卷、《春秋集传辨疑》七卷、《春秋微旨》三卷,《旧唐书》笼统称为集注《春秋》二十卷;此外尚有《类礼》二十卷,《君臣图翼》二十五卷,据柳撰《墓表》谓:“永贞年,侍东宫,言其所学,为《古君臣图》以献,而道达乎上”(184)。则此图实即结合古礼,为其《春秋》王道思想所作之图解,后两书均佚,今已不得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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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淳《春秋》三书,是汇聚师友学说,续以己见而著的新《春秋》学派的集大成之作。啖助本为《春秋集传》,经赵匡损益之后,陆淳乃汇聚啖赵之说,附以己见重加修订,柳、吕谓之《春秋集注》者,实即《春秋啖赵集传纂例》其书。陆淳于该书目录解题曰:“啖子所撰《统例》三卷,皆分别条流,通会其义。赵子损益,多所发挥,今故纂而合之。有辞义难解者,亦随加注释,兼备载经文于本条之内,使学者以类求义,昭然易知。”又于《重修集传义》叙述此一经历及重修宗旨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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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秉笔持简侍于啖先生左右十有一年,述释之间,每承善诱,微言奥指,颇得而闻。嗟乎,神不与善,天丧斯文,笔削才终,哲人其丧。是以取舍三传,或未精研,《春秋》纲例,有所遗略,及赵氏损益,既合《春秋》大义,又与条例相通,诚恐学者卒览难会,随文睹义,谓有二端,遂乃纂于经文之下,则昭然易见。其取舍传文,亦随类刊附,又《春秋》之意,三传所不释者,先生悉于注中言之,示谦让也。淳窃以为既自解经,理当为传,遂申己见,各附于经,则《春秋》之指,朗然易见。(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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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纂例》、《辨疑》两书是按照啖、赵二人所定义例,加以扩充,重加编著而成。所谓《集传》即是取舍三传旧说,所谓“集注”即指啖赵新说,并陆淳所加注释。《辨疑》则是“摭三家得失,与经戾者,以啖、赵之说订正之”。至于《春秋微旨》,则先列三传异同,参以啖、赵之说,而断其是非。其《春秋微旨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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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尼之心,尧舜之心也;宣尼之道,三王之道也。故春秋之文,通於礼经者,斯皆宪章周典可得而知矣。其有事或反经而志协乎道,迹虽近义,而意实蕴奸,或本正而末邪,或始非而终是,贤智莫能辨,彝训莫能及,则表之圣心,酌乎皇极,是生人以来未有臻斯理也,岂但拨乱反正使乱臣贼子知惧而巳乎!(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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