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057486
形而上者谓之性,形而下者谓之物。性有大体,人尽之矣。一人之性,万物备之矣。论其体,则浑沦乎天地,博浃于万物,虽圣人,无得而名焉。论其生,则散而万殊,善恶吉凶百行俱载,不可掩遏。论至于是,则知物有定性,而性无定体矣,乌得以不能自变之色比而同之乎?【841】
1702057487
1702057488
这里所谓性为天下之大本,是从与物相对的意义上讲。而作为天下之大本,性也就具有形而上的特点,与形而下的物相对。性作为形而上的大本,含具万理,充塞天地之间,又存在于万物之中,而为物之性。在形而上的意义上,性是天下之大本、大体,是一个整体,可以说包有万理,但无从具体地作分别,也就是说这个意义上的性是不可以分别和剖判的。所谓圣人无得而名,当主要指的这个意思。“性无定体”也是说的这个意思。但从形而下的物这方面看,则物各有性,善恶吉凶百行无不是性的具体表现,这种物各不同的性实质是形而上的大本、大体之性分散后的具体表现,此物性是不变的。所谓“物有定性”,说的即是这个意思。从总体的大本、大体之性来讲,相当于二程所谓理或天理,而大本大体之性的散而万殊,则颇有理一分殊的意味。胡宏说:“观万物之流行,其性则异;察万物之本性,其源则一。”【842】这个看法,成为朱熹提出理一分殊之说的思想来源之一。【843】
1702057489
1702057490
综上,从来源上讲,性出于天命之诚;从现实存在来讲,性是万物成其为物的根据。故胡宏说:“诚成天下之性,性立天下之有。”【844】从万物的生成过程来讲,性又为气之主;但从性具万理,性为天命之全体来讲,则是“性无定体”。可见,胡宏所谓性,有着较复杂的含义,可从三个层次作了解。首先,天命流行不已,有创生和始生的意义,宇宙万物的始生根源在此,而性之根源亦在此。此性即是“天命之全体”,含具万理,是无定体的。但这只是从其内涵来讲,并不是意谓性可以取代天命而成为绝对的形而上者,而具有所谓宇宙本体的意思。宇宙本体、本源,只能是天命或天道。其次,气化流行即是意谓宇宙万物的实际化生及其过程,在这个层面,性又具本体的含意,相对于整个气化过程和万物之殊性来说,此性是本体,是可以有定性的本体。再次,具体存在的万物各有其性,这个性是一种特殊性,是一种“定性”,即不可改变的性。此性是本体之性的“散殊”,与本体之性存在一本万殊的关系。所以,那种笼统地称胡宏所谓性是宇宙本体,胡宏属于程朱理本体和陆王心本体之外的性本体论者,并表现出偏离正宗理学的倾向的看法,【845】是有失偏颇的。
1702057491
1702057492
胡宏关于性的论述,还具体地讨论到人性善恶及与之相关的天理人欲问题。
1702057493
1702057494
《知言》载:
1702057495
1702057496
或问性。曰:“性也者,天地之所以立也。”曰:“然则孟轲氏、荀卿氏、扬雄氏之以善恶言性也,非欤?”曰:“性也者,天地鬼神之奥也,善不足以言之,况恶乎?”或者问曰:“何谓也?”曰:“宏闻之先君子曰:‘孟子所以独出诸儒之表者,以其知性也。’宏请曰:‘何谓也?’先君子曰:‘孟子道性善云者,叹美之辞也,不与恶对。’”【846】
1702057497
1702057498
这里,所谓性者天地之所以立,上面已作分析,其意蕴与“性立天下之有”,天地由性而立,性为天下之大本等,并无二致。这里所谈的性之善恶的问题,实际上与天地之所以立的性有一定的差距,并不完全等同。可以这样说,孟子所言性善,主要是指人而言,至于物是否亦性善,孟子并未明言,甚至可以说物性的问题在孟子在早期儒学并不是一个突出的问题。宋代从二程和张载以来,论性必不限在人性,而是立足于全部宇宙万物来论性,在此前提下再论物性与人性之别及人性善恶之不同。张载说:“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847】程颢说:“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也。”【848】程颐说:“性即理也,所谓理性是也。”【849】这些说法皆是说形而上之性,说一种具本体意义的性。胡宏所说大本大体之性,当是渊源于此。然张、程(颐)又言,性有天命(天地)与气质之不同。此可解释人物何以性殊,人性何以有善恶,但此说却未为胡宏所注意。故胡宏由形上本体之性转入现实人生之性时,似反不如张、程之较能圆满地解释人性之善恶问题。
1702057499
1702057500
胡宏以本体之性与万物及人之殊性之间存在直接关系,主张“性外无物,物外无性”,【850】这个性是指天地之大本大体的性,人性亦不外是。在这个意义上,性是不与恶对的,是超越具体善恶之上的。所以,胡宏说孟子言性善乃是“叹美之词,不与恶对”,是并不错的。朱熹以“性无善恶”指摘胡宏,实有不当。可是,如果从孟子性善论本身来看,胡宏此说难免有曲解孟子之嫌,因为孟子明确讲仁义根诸心,此亦人性之本质,是天赋之善,怎么能说这也是“叹美之词”呢?胡宏此说的问题在于,只接受了张、程有关本体之性的论述,而未采纳张、程关于实存的事物之性的判定。程颢所说“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意指超越善恶,或纯善无恶的状态,不可以实际的善恶论之。但接着又讲道:“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851】并进一步对“继之者”以水为喻,而导出善恶之殊。这也即是说,程颢即使在超越了现实的因“水之流”而有善恶的形上层次上,也仍然坚持实现世界的发端之性是善,也即孟子所说“人性善”。而张、程(颐)所谓天命之性则无疑亦是指善。这个思想的大背景,从逻辑上讲,本应成为胡宏性论的一个理论来源,而胡宏未加接受和运用,这大概确实与胡宏的性无善恶论得之其父胡安国,而胡安国得之杨时,杨时得之常总有关。【852】而朱熹以“性无善恶”概括胡宏性论,并作出批评,则显然是接受北宋诸子尤其是程颐性论之后所作出的必然反应。
1702057501
1702057502
按照朱子的归类,《知言》尚有“好恶,性也”,“天理人欲同体而异用”二说,【853】与“性无善恶”属同一类。在胡宏,此二说未必有十分密切的关联,“好恶,性也”直接讲的是性与情的关系,好恶属于情,胡宏所谓好恶为性,当是指情之未发的状态,而所谓“小人好恶以己,君子好恶以道”,当是指情(即好恶)之已发的状态,在情已发动之际,是循一己之欲,还是循普遍之道,其结果当然是不一样的。这个思想当是源自《中庸》关于未发、已发的论断,与性无善恶不一定有直接关系。但由于胡宏既然主张性无善恶,朱子也就把二者联系在了一起。至于“天理人欲同体而异用”一说,其完整的表达是:
1702057503
1702057504
天理人欲同体而异用,同行而异情。进修君子宜深别焉。
1702057505
1702057506
胡宏这里所说的不是性或人性的问题,而是说在实存的现实世界,天理人欲是人本身所本有的,也就是人的存在和活动所本然具有的。所谓天理,与二程的意思并无不同。所谓人欲,胡宏用以指人的原初的正当的欲求,不是指出于私心的利欲、物欲,更不是那种泛滥无节制的欲求。此说与二程及后来的朱子所理解的与天理绝然对立的人欲有所不同。胡宏说:
1702057507
1702057508
夫妇之道,人丑之者,以淫欲为事也;圣人安之者,以保合为义也。接而知有礼焉,交而知有道焉,惟敬者为能守而勿失也。《语》曰“乐而不淫”,则得性命之正矣。谓之淫欲者,非陋庸人而何?【854】
1702057509
1702057510
夫妇之道本来是男女交接、阴阳保合的正道,只要“乐而不淫”,就可维护“性命之正”。但如果把它看做淫欲之事,则将贬损夫妇之道,失去“性命之正”,这是一种庸陋之见。这段文字可以看做是“天理人欲同体而异用”一说的一个注脚,而“天理人欲同体而异用”一说也应当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这个“体”非指性体,也非指心体,而是说人生的现实存在这个实体;这个“用”不是直接指此“体”之用,而是指天理人欲的各自之“用”,也就是天理人欲在人生现实存在之体中可以有不同的表现。所谓“同行而异情”是说人生行为的差异导致本来并行不悖的天理人欲出现实际的差别,甚至尖锐对立。其原因就在于人在天理人欲关系问题上的看法和做法有根本差异。故胡宏说“进修君子宜深别焉”,“惟敬者为能守而勿失也”。而朱子将胡宏此说概括为“性无善恶”,实际不是站在胡宏的出发点,而是从天理这个宇宙本体出发来看问题,这就必然导致排斥胡宏之说。所以,不是胡宏的见解有误,而是朱子对胡宏的理解有误。
1702057511
1702057512
三、心无死生,心以成性
1702057513
1702057514
胡宏所谓心,所指有二,一曰天心,一曰人心。天心的特点是生生不穷,人心的特点是知天地宰万物以成性。《知言》往往将二者对举,形成关于心的较系统的看法。
1702057515
1702057516
《知言》云:
1702057517
1702057518
仁者,天地之心也。心不尽用,君子而不仁者有矣。【855】
1702057519
1702057520
天地之心,生生不穷者也。【856】
1702057521
1702057522
天下莫大于心,患在不能推之尔。【857】
1702057523
1702057524
天地之心包藏万物,至大无比,又有着无尽的生化动力。前面曾讲到天命流行不息,这是从天或天命可以生化出实际的存在物和实际的过程来讲。这里所谓天地之心生生不穷,是指天或天地之所以能生出万物的动力来讲的。这种生生不穷的动力是无穷无尽,无间断无止息,自然而又必然的,这也即是“仁”。此“仁”是总体之仁,而具体的德目如仁义礼智等都蕴含其中,仁的特点就是生,就是生意、生理,就是生生不穷。这个思想是二程反复说到的。胡宏关于天心或天地之心的看法,无疑与二程有关。就人而言,应当推扩一己之心,以达于天心,做到“心与天地同流”,【858】这即是张载所说的“大心”的境界。在此基础上,胡宏明确主张“心无死生”。
1702057525
1702057526
或问:“心有死生乎?”曰:“无死生。”曰:“然则人死,其心安在?”曰:“子既知其死矣,而问安在邪?”或曰:“何谓也?”曰:“夫惟不死,是以知之,又何问焉!”或者未达。胡子笑曰:“甚哉!子之蔽也。子无以形观心,而以心观心,则知之矣。”【859】
1702057527
1702057528
这里,胡宏提出了如何理解“心无死生”的方法问题,即“无以形观心,而以心观心”。以形观心,即是拘于人之肉身观照人的有形之心,这当然是有死生的。以心观心,是指摆脱肉身的桎梏,从大其心(大心)的立场来观照天地之心,天地之心生生不穷,统制万物,运化不已,是无古无今,无始无终的。此心万世不竭,超越死生。胡宏说:“乾元统天,健而无息,大明终始,四时不忒,云行雨施,万物生焉。察乎是,则天心可识矣。”【860】这说的就是天心的具体运化过程。而从“大心”而言,因其与天地之心合一,实际也就是天地之心的体现,也具有生生不穷,统制万物,运化不已的特点。圣人之心就是这样,而人能大其心,合于天心,同样也就具此心。个人虽有死,而人之类无穷,所以说“心无死生”。胡宏所说的无死生的心实质是超个体、超经验的本体之心,与一般经验的、认识意义上的心有明显差别。此心在某种意义上近似于陆九渊所说的本心。而朱子从经验意义上的“犹耳目之有见闻”的知觉之心出发,批评胡宏此说“几于释氏轮回之说”,实在是误解了胡宏的意思。
1702057529
1702057530
胡宏关于心的独特思想,还体现在他对于心性关系的看法。《知言》说:
1702057531
1702057532
万物生于天,万事宰于心。性,天命也。命,人心也。【861】
1702057533
1702057534
心也者,知天地,宰万物,以成性者也。【862】
1702057535
[
上一页 ]
[ :1.70205748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