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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宇宙中,每一事物都可以说是自足的,其存在的根据即在其自身。互相之间的感与应也是自然而然的,非出于自己之外的强力,也非出于自身本性以外的欲求。觉到这一点,才是对宇宙万物的真正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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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宇宙的认识如此,认识宇宙的心也与此相应,二者本是一回事。陈献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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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至无心,比其著于两间者,千怪万状,不复有可及。至巧矣,然皆一元之所为。圣道至无意,比其形于功业者,神妙莫测,不复有可加,亦至巧矣,然皆一心之所致。心乎,其此一元之所舍乎?【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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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说,天道自然,此自然就是最大的巧。圣人之功业,因为遵循自然,所以神妙莫测。心之巧无他,只是与天道之自然为一。自然之巧舍于心,心自能巧。而心中生起的出于私欲的意,则是心劳而日拙,故“至拙莫如意,至巧莫逾心”。本于此,陈献章对人心本身状态的描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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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上容留一物不得,才着一物,则有碍。……是以圣贤之心,廓然若无,感而后应,不感则不应。又不特圣贤如此,人心本来体段皆一般。只要养之以静,便自开大。【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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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献章以上思想,可以说有得于老庄。陈献章的祖父永盛,好老庄,慕宋陈抟之为人。陈献章的父亲名琮,号乐芸居士,不乐仕进,隐居乡间,喜好作诗,在陈献章出生前一月病逝。陈献章由母亲抚养,在孩提时代母亲常给他诵读父亲所遗诗词,如《遣兴》:“箕踞长松下,忘情白发新。城市有名利,江山惟白云。”《山水词》:“水何碧,云何黄,漠然真是水云乡。云水乡,梅韵铄,一夜东风尽开却。幽鸟飞来不知去,芳心未许闻偷啄。”其蒙师为一乡间老儒,性好山水。【17】这些都对陈献章之喜好自然、不乐拘谨有一定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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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献章学宗自然,他也常以自然之旨教来学者。如他尝语大弟子湛若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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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天地同体,四时以行,百物以生,若滞在一处,安能为造化之主耶?古之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便运用得转耳。学者以自然为宗,不可不着意理会。【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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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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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学以自然为宗者也。……自然之乐,乃真乐也,宇宙间复有何事?故曰:虽之夷狄,不可弃也。【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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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云云高几千仞,未若立木于空中与此山平,置足其颠,若履平地,四顾脱然,尤为奇绝。此其人内忘其心,外忘其形,其气浩然,物莫能干。神游八极,未足言也。【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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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语可视为江门之学之宗旨,故珍重付嘱其传人。而陈献章平日论学语,涉及自然宗旨者甚多。陈献章学宗自然,是当时学界的定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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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献章自然宗旨,得之涵养,故他教人,特重涵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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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功业、气节,果皆自吾涵养中来,三者皆实学也。惟大本不立,徒以三者自名,所务者小,所丧者大。虽有闻于世,亦其才之过人耳,其志不足称也。学者能辨乎此,使心常在内,到见理明后,自然成就得大。【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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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献章并不以心性之学为高而贬低文章、功业、气节,而是认为,此三者若从道德修养上发出来,则皆是实学。道德涵养是本,三者是末;道德涵养是明理,三者是见于事。见理明后,才能成就得事。而涵养之大端有二,一,义理之融液;二,操存之洒落。他认为,学有二种,一种是由积累而至者,一种是不由积累而至者。积累而至者,指积累关于具体事物的知识。不由积累而至者,指对天道性命等形上本体的解悟。具体事物的知识,口可以言,笔可以写,对道的觉解全凭心悟,但道并非离事物而别为一物。道可以说是至无而动,至近而神。“至无”言其本体,“动”言其表现为万物。至近而神同此。涵养的目的是能知此“至无而动,至近而神”之本体并与之为一。方法是由知万物而悟其本体。陈献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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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者能知至无于至近,则无动而非神。藏而后发,明其几矣;形而斯存,道在我矣。是故善求道者,求之易;不善求道者,求之难。义理之融液,未易言也;操存之洒落,未易言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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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易”,指以至近求至无。“难”,指直接体认道。陈献章主张通过明几而存道,知至近而得至无。明几重在义理之融液,即将道所显现于万物者统归于一。道与具体事物,圆融无碍。具体事物之间,圆融无碍。这个方面重点在知,在觉解。而惟有知道了这一点,才能有后一点:操存之洒落。可见陈献章之自然,是建基于对宇宙万物的体认、理解、彻悟上的。所以,他特别重视悟,一悟一层科级,一悟一片天地。由此他又重疑,此疑主要不是对于具体事物的知识是否确实的疑惑,而是对具体事物上所体现的道体理解有不足。他说:“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更无别法也,即此便是科级。”【23】又说:“学贵知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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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献章之学,以主静为入手,以自然为归趣,以勿忘勿助不犯作手为实得,故当时学界多以为陈献章之学近于曾点,或宋之邵雍。如当时学者章懋所记与白沙的一段对话,其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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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应聘来京师,予在大理往候而问学焉。白沙云:“我无以教人,但令学者看‘与点’一章。”予云:“以此教人,善矣。但朱子谓专理会与点意思,恐入于禅。”白沙云:“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朱子时,人流于异学,故以此救之。今人溺于利禄之学深矣,必知此意,然后有进步处耳。”予闻其言,恍若有悟。【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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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里的记述可以看出,白沙教人,确实不拘守存理去欲,而以曾点之狂者气象为重点。白沙之狂者气象,正是为了破除辞章、功利等学,以心胸开拓、境界阔大为归趋,可谓寓救世之志于学术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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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献章的弟子张诩评述白沙之学:“初则本乎周子主静、程子静坐之说以立其基,其自得之效,则有以合乎见大心泰之说。故凡富贵、功利、得丧、死生,举不足以动其心者。其后造诣日深,则又以进乎‘颜氏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之地位。而骎骎乎孔子无意必固我之气象矣”。【26】并认为白沙不仅自己进学有层级,且教人亦有次第:始惧学者障于言语文字,故倡导心学,训学者以“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其后惧学者沦于空寂,又倡导“不离乎日用,而见鸢飞鱼跃之妙”。最后超悟于高远之境。因此时人至有“活孟子”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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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献章所定的江门之学传人弟子湛若水总结陈献章一生学问进境说:“从学于吴聘君,闻伊洛之绪。既博记于群籍,三载无所得。既又习静于春阳台,十载罔协于一。乃喟然叹曰:‘惟道何间于动静,勿忘勿助何容力。惟仁与物同体,惟诚敬斯存。惟定性无内外,惟一无欲,惟元公、纯公其至矣。’”【27】此中道出白沙最后之归宿:广大高明不离乎日用,勿忘勿助为实得,与物同体为境界,主一无欲为功夫,诚敬为要领,周敦颐、张载之学为归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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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宗羲对陈献章学术的总结最为精当:“先生之学,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以四方上下、往古来今穿纽凑合为匡廓,以日用常行分殊为功用,以勿忘勿助之间为体认之则,以未尝致力而应用不遗为实得。远之则为曾点,近之则为尧夫,此可无疑者也。”【28】并力辨白沙之学非禅。观黄宗羲以上总结,说白沙为禅,实非真能理解白沙学术者。黄宗羲对陈献章在明代儒学发展中的贡献亦极赞扬之情,这就是:开心学之先河,导阳明入广大高明之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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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刘宗周对陈献章自然之学有批评之意。刘宗周说:“先生学宗自然,而要归于自得。自得故资深逢源,与鸢鱼同一活泼。而还以握造化之机,可谓独开门户,超然不凡。至问所谓得,则曰:静中养出端倪。向求之书册,累年无所得,而一朝以静坐得之,似与古人之言自得异。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不闻其以自然得也。静坐一机,无乃浅尝而捷取乎?”【29】刘宗周所不满于陈献章者,主要在其静中养出端倪,认为是浅尝捷取,背离了吴与弼以来艰苦磨炼,实下工夫存理去欲的精神,近于弄精魂。故刘宗周对陈献章评论说:“今考先生证学诸语,大都说一段自然功夫,高妙处不容凑泊,终是精魂作弄处。盖先生识趣近濂溪而穷理不逮,学术类康节而受用太早。质之圣门,难免欲速见小之病者也。”【30】刘宗周此评论对陈献章之学可以说有偏处。盖其仅见陈献章之初入门宗旨,不见后来种种实地功夫;仅见他不沉潜笃实之路向,不见他高明阔大之境界。陈献章的同门友娄谅、胡居仁的批评也多就此着眼。而明初“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的沉闷局面,似赖陈献章首先打破。吴与弼、薛瑄以来居敬穷理,兢兢业业、亹亹翼翼,如临深履薄的功夫路向,似赖陈献章改变。在明代儒学史上,陈献章开心学之风气的功绩实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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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陈献章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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