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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垣恐湛若水之随处体认天理被误解为认知事物之理,故倡导不离根之体认。所谓根,即心中生生之仁,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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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之谓仁,舍此便是无根之学。【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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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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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人与万物为体,身之精灵,万物之根也。反身而诚,天机流行,发育万物,故乐,仁体也。【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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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之精灵,指心,与万物为一体之心。天机之仁流行不息,就是万物之根。所以他不同意物为意之所着的说法,认为物就是普通所谓物,但被心所浸润、明察。此过程就是将一体之仁体现于此事物。他说:“未应则此知浑然,与物同体;既应则此知灿烂,物各付物。其‘为物不贰’与‘万物载焉’,只是一物。”【108】“为物不贰”指心本体,“万物载焉”指心本体体现在具体事物上。总体之仁与个体之仁,是一致的。洪垣最重视的,就是此一体之仁之总体,他说:“几乃生机,寂体之流行不已者。感而遂通,妙在‘遂’字。易之藏往知来,俱在此中,诚神几也。生几须存诚为主。”【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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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宇宙真几,就是此生生不已之机。因为它不是感官可以把握的具体物,所以它是寂体。感而遂通,即此生机表现于具体物。此生机即是易本身。此几既诚又神。诚指真实无妄,神即变化无方。保存此生机就是存诚。所谓慎独,独体即此生机之仁,即是“天理”。慎即将此善根着察于己。所以他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即仁也。生亲、生义、生序、生别、生信,皆生机之不可已者。”【110】而所谓五伦,就是将仁体落实于此五种人伦关系上。洪垣的功夫要领是:“志在几先,功在几时。”此几即事几,即事物发展最初之微小变化。志即与生生之仁之本体为一的趋向。功即产生作用之行为。“志在几先”即一体之仁之本体在事几发生之先。“功在几时”即在事物才具有微小征兆之时,就加以照察,用此本体去规范处在“几”之时的具体事物。他说:“《大学》所谓如好好色,如恶恶臭,皆真几也。善几着察,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此颜子知几先天之学。”【111】他所谓不离根的体认,结合此生生真几来说,就是:“因吾未形方形,天然自有之几,审其止而出之勿失者,其根本之学,由善以为明者也,心与事皆善矣。……不尔,将事事而比之,随吾子臣弟友之遇而求合,以能至于道,斯亦爝火之明耳。”【112】就是说,将本有之生机之仁,投之于事几将起未起之精微时节,则心与事皆为此生机之仁所占据,不待其广大坚固而后处置得宜。这就是他的“真机显几”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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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垣复以真机显几之学来批评湛若水与王阳明两派门人弟子发生之流弊。他对王湛两人的学术十分尊崇,虽承认其不同,但认为皆无偏弊。偏弊起于两家弟子背离师说。他认为,两家之有功于儒学者,在以心中本有之性体教学者,不使落于功利形迹之学。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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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二公以所不睹不闻之性体发之,学者晓然知天德王道真从此心神化,相生相感,不复落于事功形迹之末,其有功于后学不浅。此非其所同乎?【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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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不睹不闻之性体,指王阳明之良知和湛甘泉的吾心中正之体,其内容皆为理。与物发生感应而时出者,即心中之理。此所谓天德王道从此神化。故心体之显为几,是“诚之不可掩”。只要目标在此理,微处显处用功皆圣学。但王阳明以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为致良知,遂使阳明后学从微上用功。一时学者喜于径便,遂以吾心之知为真知,不原先天,不问顺帝之则,任性而非循性,抛弃心中本有之理。此派之失在“倚于非良”,即所恃所任者,非有理之内容,只是空知。湛若水弟子则走向另一极端,惩阳明后学无理之弊,大倡格物、执中之学。但舍去心中之真几仁体,专在念头发后是非之端,以求其正,此是在显上用功。此功夫专在后天,非性体自然流露之学,未免涉于安排。此派之失在“倚于非中”。两相比较,阳明弟子之害更大:“显之失,尚有规矩可循。微之失,则渐入于放而荡矣。”【114】洪垣身处嘉靖、隆庆、万历之际,王学之流弊已显露得很充分了,他以上针对的主要是泰州、龙溪之学。如他有答泰州学者颜钧一书,对其率性之说有所批评,并及于泰州之学宗师王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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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斋之学,同志每以空疏为疑。……今曰性如明珠,原无尘染,有何睹闻?着何戒惧?故遂谓平时只是率性所行,及时有放逸,不睹不闻,然后戒慎恐惧以修之。……若谓只任自然,便谓之道,恐终涉于百姓日用不知。区区为此说者,非谓率非自然也。慎独精一,不容意见之谓自然者,自然之至也。【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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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确反对率自然之性,反对任凭不睹不闻之先天流行。主张不睹不闻即性之体,使此性体体物不遗,即率性。率性包括慎独精一,不容私己之意见。这是用他自己的真机显几之学来修正泰州之学的“率性”,其纠正当时学弊的意图是很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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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枢字惟中,号一庵,嘉靖进士,任刑部主事,因上疏弹劾权臣罢归,乡居讲学著书四十余年,著作甚多,《四库提要》存目《一庵杂问录》、《一庵语录》、《木钟台集》等18种。唐枢从学湛若水,又慕王阳明之学。其学糅合王阳明之致良知和湛若水之随处体认天理,标“讨真心”三字为宗旨。“真心”,即王阳明所谓良知,湛若水所谓吾心中正之本体。讨之功夫,即王阳明致良知之“致”,湛若水随处体认之“体认”。就其从理气心性之广大领域处着眼,讨真心偏于湛;就其强调真心为天地万物之理之凝聚,特重先天,重本心之理一而非后天之分殊,则讨真心偏于阳明。从总体上看,唐枢之学有本体,有功夫;有应事感物,有参涉经史,其学气象、规模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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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枢之学自宇宙直说至本真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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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气无彼此,无异同,无偏全,总是太虚影子。虚之极则能生,故流行而为气,虚之极则不滞,故灵通而为理。……然有生之机,即假终匮之化而见,气外别无情理处。汉、宋诸儒分理气作二种,不知性即理,性亦即是气。性中无五德,五德所发见处,都是性;气亦无二气五气,只有元气流行,随在变化。这里有所存主,便谓之德。各中时措之宜,便有五者名目。若在五者上觅性,则非德也。天地有人,如人腹内有心,人为万物之灵,于理气不容毫发分别。【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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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说宇宙本体是太虚,太虚是理气总合之体,以太虚之物质实体和此实体的主宰、规则为理气之名。性即理,统只一理,因理表现之不同条理分五德。总共一气,以其流行中成质,各别为二气五行。天地之精灵为人,人之精灵为心,故心为宇宙之最高表现。这就是他说的“维皇降衷,无少偏倚,退藏于密,心之为心也,故居最中。夫中无所着,无所着则虚,虚而生灵,灵能通天地、包万物。心该天地,是故人为万物贵”【117】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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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为本体,“讨真心”为功夫,唐枢对二者都有强调:强调心之真是为了区别功利物欲之心。功利物欲之心不与本体相应。强调讨之功夫是为了保持其本体,不在具体善恶念头上立基。他论“讨真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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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是人实有之心。实有之心乃天地生人之根底,亘古今不变,不着一物,是谓“中者,天下之大本”。人孰无心,只因随情逐物生心,非天地大中之本心,不得为事物之主。必寻讨精详,辨其真而用之,不帮衬外求,亦不索之玄妙无影,自然举念天则,拟议以成变化。此讨之之功所以不可废也。【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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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体如此,其讨之之功,在于将本有之性化为俯仰应机之时措之宜。这就是“举念天则,拟议以成变化”。所以唐枢的功夫途径,首重先天,此点实与王龙溪之路径有相近之处,他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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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就是本体,不容添得一些。寻见本体不走作,才是真功夫。若以去人欲做存天理功夫,便如捕贼保家。所谓“克己复礼”,唯其礼,故己克。所谓“闲邪存诚”,惟其诚,故闲邪。故存天理是去人欲的下手处。荀卿性恶之说,不曾教人从恶,只要人反转克治,这便矫枉过正。不在本体上做功夫,却从外边讨取。不自信,将谁以为据乎?【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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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与甘泉以上几位高弟强调笃实用为善去恶功夫,方向确有不同。这样,他在理一分殊上便是重理一,重以理一主宰、规范分殊,与延平、朱子以来强调分殊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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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理一分殊”。曰:“一是理真,真是一条路,无杂二三。所以分定,不得不殊,岂容假借增损?若以私智穿凿,不立纯体,便厚薄、高下、大小倒置,随在不停当。专重分上,将何处作把柄去殊得?圣人心体,纯粹至善,所以其机之动,随处以时出之。盖形见处是分殊,主宰处是理一,两者当时同有。”【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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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经学方法论上,唐枢也重视代表真心之理一。如于《易》,认为学易者应以动索静,以占象理。学《诗》,当体察各篇中所体现之总体性情趋向。学《春秋》,须明白以鲁史所载之具体是非求经中所立之普遍法则。《书》亦同此,以二帝三王之顺时之治表现政治之大经大法。至于《礼》,唐枢所重者尤在《礼记》,因为《周礼》、《仪礼》所说者为制度、仪节等外在粗迹,而《礼记》所阐明者,是礼乐所以兴起之本。从这些地方看,唐枢在湛门弟子中可谓别出机杼,其离阳明更近了一步。黄宗羲说唐枢之讨真心“于王学尤近”【121】,是深得唐枢之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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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枢之讨真心虽总的说沿袭前人路数,少新颖之处,但经其弟子许孚远开出刘宗周一脉,却甚重要。许孚远字孟仲,号敬庵,嘉靖进士,官至南京兵部右侍郎。许孚远影响刘宗周之处约有以下几点:其一,无善无恶是说心,而非说性。此点自王阳明提出四句教以来,一直是明代中后期学者争论的重要问题。浙中王畿、泰州周汝登、东林顾宪成、蕺山刘宗周及黄宗羲等,都对此问题有大量论说。此问题于王门后学中未发已发、本体功夫、性与心、中与和等理学核心范畴的理解和解释所关甚大,这在以后涉及这些学者时将详细讨论。其二,心即气。此命题乃许孚远承其师以真心之生机与宇宙之本体相应这一根本观念而来,认为心是气,理是气之运行的中节。此命题直接导出刘宗周“道心即人心之本心,义理之性即气质之本性,仁义礼智即心气之喜怒哀乐自然无偏者”这一根本宗旨。其三,意为宗。唐枢以真心为性体,中有所主,许孚远以此主宰为“意”。导出刘宗周“意为心之所存,而非心之所发。诚意即慎独,而慎独即与先天本有之独体为一”这一思想。并且刘宗周身处明末批评王门后学,调和程朱陆王的学术总结期,他的许多具体观点,似亦受到许孚远调和王湛两家思想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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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许孚远作《九谛》与泰州学派之周汝登【122】辨良知之善恶,对泰州之学的发展有一定影响。许孚远的弟子冯从吾作《关学编》,欲恢复张载关学传统,为学主张于未发处透悟天命之性,已发处点检,使合于本体,甚有关中学者沉潜笃实之风。这也是明代儒学史上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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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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