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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论证心外无理还有一个视角,这就是从心性关系上着眼:心即性,性即理。当学生引朱熹《大学或问》里说的“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一句来问时,阳明回答道:“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14】这里强调的是,心与性不是二物,心不仅仅是一个空框子,性驻着于其中,而是一个浑成之物,心和性是这个浑成之物的不同方面,“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15】陆九渊尝有“心即理”之说。陆九渊的心即理强调的是,宇宙间之理,吾心之理,实际上是一个。宇宙普遍法则和心中的伦理法则可以类比。所以陆九渊有“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的论断。他的“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16】,说的就是这一点。王阳明的“心外无理”似乎更彻底些,他把理完全收归于心内,加强了心的含摄,加强了道德的能动力量,意志自律的高严和斩截得到了进一步的强调。所以邵雍的“心如郛郭,性如王,性驻着于心”,张载的“心统性情”,朱熹的“心是知觉,性是理,理无心则无着处”诸说,都在摈斥之列。心即理即性,只一个心字就包揽无余,万事万物莫非心的表现,万理莫非出于一心。心与性直接打通为一。他这里直接针对的是朱熹。在朱熹,性是理,是形而上者;心属气,是形而下者。性在心中,但性不即是心。心性分际甚明,不容淆乱。王阳明则不分形而上下,只讲一心,心包摄一切。这是他认为自己的学术简易直接的一个根据。他甚至反对人心道心的分别,认为支离,于经典无根据。这也是心之浑融的一个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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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自认为是古来圣贤之学的真正继承者,因为他认为圣贤之学即是心学。也因为这一点,他表彰陆九渊之学。他在给陆九渊的文集作的序文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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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之学,心学也。……盖王道息而霸术行,功利之徒外假天理之近似以济其私,而以欺于人,曰天理固如是。不知既无其心矣,而尚何有所谓天理者乎?自是而后,析心与理而为二,而精一之学亡。世儒之支离,外索于刑名器数之末,以求明其所谓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无假于外也。佛老之空虚,遗弃其人伦事物之常,以求明其所谓心者,而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遗也。【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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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宋之周、张、二程皆心学,陆九渊上承孟子,接续周、张、二程之学,直接求诸心,其学为孟子之学无疑。他甚至认为儒家六经皆心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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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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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是心中之理,经是心中之理的记录,学是学存心中之理,王阳明将宋元及明初以来占统治地位的程朱之学完全调转方向,将功夫主要用在内心上,以至全面强调心的主宰作用:“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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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以心,特别是其中的道德意识作为学术的中心,王阳明对于理学的重要概念,在解释上便完全不同于前人,特别是不同于理学权威朱熹。比如,他认为他与朱熹最根本的分歧在对《大学》的解释上。他不同意朱熹对《大学》的分章和补缀,以自认为是保存了《大学》本来面目的《古本大学》为教本。而他对《大学》下手处的“格物”,解释便大不同于朱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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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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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即改正之意,物是意念的指向,格物即改正不正确的念头。朱熹对格物的解释在思想史上影响最大,他的解释是:“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21】至非接触之谓,而是极至之意。格物即达到事物之理的穷尽处,无有剩义。所以朱熹的格物即“致知”。他尝说:“格物只是就一物上穷尽一物之理,致知便是穷得物理尽后我之知识亦无不尽处。但能格物,则知自至,不是别一事也。”【22】王阳明解格物为正念头,自认为有经典上的根据。而他解物为事,更是将心作为一切的主宰所发生的自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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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即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矣。【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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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所谓物,是主体之外的客体。客体不一定与心有必然联系。而阳明的物是事,是主体的意志、理性、欲望参与其中,有特定目的和行为手段的“事”。他要反对的正是仅有知识论意义,不与道德选择发生关涉的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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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的格物说严格说来并非与道德无涉,但他有名的《补大学格物传》因主要是对初学而言,不免对格物的纯知识义强调过重。又因朱熹在讲到格物之法时,沿袭了程颐的说法:“若其用力之方,则或考之事为之著,或察之念虑之微,或求之文字之中,或索之讲论之际。”【24】遂使人有放松道德修养之感。王阳明正是抓住这一点,批评朱熹之学支离。王阳明这一变,将《大学》的三纲领、八条目统为一事,皆从心上说,这样便自然走到“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一切皆收归于心这一步。王阳明所谓心外无理主要是说,道德行为的根据就是本心,离开了心的参与的活动没有道德价值,这主要是就伦理活动而言。但王阳明为了强调心的绝对性,第一义性,把心的管辖和主宰推向一切方面。如在知识方面,也认为心是物显现的前提和根据。如有名的“南镇观花”,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25】王阳明没有讲未被知觉时此花是否存在的问题,因为在王阳明的语境中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离开心无法谈存在问题。任何物都与意念的涉着有关。他对心、意、知、物的定义极为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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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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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定义中的头二句与传统的解释并无大的歧异,不同之处在后二句,因为有人将“意之本体便是知”的“知”理解为良知。其实这里的“知”指心理活动,“本体”也是本质的意思。“意之本体便是知”是说,意念、意识的本质是一种心理活动,故意念的指向的实质也是心理活动。人的一切活动,必须联系心来说方有意义。这样,心就是天地间的最高存在,是宇宙的最高造就品。阳明和弟子的一段对话充分表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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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曰:“你看这个天地中间,什么是天地的心?”对曰:“尝闻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什么教做心?”对曰:“只是一个灵明。”“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万物尚在何处?”【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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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他存在和活动的环境互为依持,这是王阳明心学题中应有之义。但王阳明突出的不在此点,他突出的是,心是人一切活动的主宰,心是天地万物的浓缩的、凝聚的表现。人是天地万物的心,在中国思想中是个古老的观念,王阳明给这一观念赋予了极多的内容,成了人的一切活动的最本质因素,在伦理、知识、审美一切活动中全面贯彻了这一点。同为心学代表人物,王阳明对心的主宰作用的强调比陆九渊更为彻底。这对他后来提出致良知作为立言宗旨有决定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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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知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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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行合一王阳明提出甚早。在龙场,提学副使席书聘主贵阳书院时,王阳明就讲过知行合一,但详细发挥是在升南京太仆寺少卿后便道归省,与徐爱在舟中论学之时。《传习录》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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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先生曰:“试举看。”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两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欲割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已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知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了,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未曾知。……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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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长段话中,王阳明说出了他的知行合一的真意,以及持此说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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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行问题,因关涉道德实践,所以前辈儒者讨论甚多。有代表性的观点集中在知行先后、知行难易、知行轻重三个方面。这些观点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把知和行看做两件事。王阳明主张知和行是一件事的两个方面,就取消了这些观点的意义。王阳明这段话说到了知行本体,在他看来,知行本体就是知行合一。一个行为,知是思想对身体的支配,行是身体对思想指令的操作。知是行为的欲望、目的方面,行是欲望、目的的实现方面。分知行为两件,是人对这个统一体的割裂。行而不知和知而不行都是对知行本体的背离。王阳明提出知行合一,就是对这种背离的纠补。就道德行为说,纠补的重点在徐爱所说的知而不行。因为道德行为的知往往是天赋的情感,不循天赋的道德去行,多是被私欲隔断了。所以知行合一是与王阳明倡导的存理去欲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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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王阳明提倡知行合一,也是对当时着重功利、言行不一、虚伪装饰等不良士习的纠正。王阳明在给友人的赠言中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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逮其后世,功利之说日浸以盛,不复知有明德亲民之实。士皆巧文博词以饰诈,相规以伪,相轧以利,外冠裳而内禽兽,而犹或自以为从事于圣贤之学。如是而欲挽而复之三代,呜呼其难哉!吾为此惧,揭知行合一之说,订致知格物之谬,思有以正人心,息邪说,以求明先圣之学。【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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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说得很明白,王阳明提倡知行合一和他扭转朱熹格物致知的方向目的是一致的,都是在士风浇薄的情况下,树立道德的主宰地位,抵抗功利之习的侵袭,使儒家价值理想占据士人的头脑,以此匡正世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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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出于同一目的,王阳明提出“一念发动即行”的思想。他在回答弟子问知行合一之旨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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