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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五帝之政治已不可考,三王之政治可考之于上古之典籍中。任之、安之、正之,在吕坤看来皆至德之世。他又说:“三皇是道德世界,五帝是仁义世界,三王是礼义世界,春秋是威力世界,战国是智巧世界,汉以后是势力世界。”【117】这同样是美化三皇五帝三王之世。他美化上古社会,实际是贬斥夏商以后的世界,特别是西周以后的世界。他尝说:“世界一般是唐虞时世界,黎民一般是唐虞时黎民,而治不古若,非气化之罪也。”【118】这种指斥虽极无力,但确有挽世道于极敝之志。而吕坤虽持世道退化论,他也认为此退化为一无可如何之事,虽可指摘,但事不可挽。此世势也,非可人力致。天地间既有真气,就有似气。似气者,似是而非而能乱真气者。如有粟谷则有稂莠,有凤凰则有昭明。文明开化必伴随道德之退步,此真气与似气混杂而行必有之结果。但他的世运之论实寓有招唤不肯甘心与世沉浮,而思欲整治之人的意思在其中。故吕坤的着眼点在当世,理想化上古即所以贬斥当时之世。他尝有二段描述当世之景象的话,所述十分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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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之衰也,卑幼贱微气高志肆而无上,子弟不知有父母,妇不知有舅姑,后进不知有先达,士民不知有官师,郎署不知有公卿,偏裨不知有主帅。目空空而气勃勃,耻于分义而敢于陵驾。呜呼!世道至此,未有不乱不亡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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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鲜衣美食,浮谈怪说,玩日愒时,而以农工为村鄙;女傅粉簪花,冶容学态,袖手乐游,而以勤俭为羞耻;官盛从丰供,繁文缛节,奔逐世态,而以教养为迂腐。世道可为伤心矣。【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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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亦有见而无力,有意整顿而无从下手之浩叹。亦曲折纠治当世之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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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运虽不可为,士之修身却是“为仁由己”。故吕坤关于圣贤、性命、修身、问学之论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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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圣贤,吕坤首论圣人与贤人之区别,在他看来,圣与贤的最大区别在圣人与天为一,与道为一,故不落方所,不有拘限,与物俯仰,所在成道。贤人则不能不有方所,不能不有特质。吕坤说:“圣人不落气质,贤人不浑厚便直方,便着了气质色相;圣人不带风土,贤人生燕赵则慷慨,生吴越则宽柔,就染了风土习气。”【120】圣人是道的显现,是道的具体而微,吕坤谓之“人天”——即人而天,人中之天。故圣人自身即法度,自身即规矩准绳,故无定体而无处不定体。“圣人于万事也,以无定体为定体,以无定用为定用,以无定见为定见,以无定守为定守。贤人有定体、有定用、有定见、有定守。故圣人为从心所欲,贤人为立身行己自有法度。”【121】圣人之作用自然而然而无不妥帖,如细雨之润物无声,贤人则有圭角,着痕迹:“圣人妙处在转移人不觉,贤者以下便露圭角,费声色,做出来只见张皇。”【122】只所以不露痕迹,因为圣人以大公之心应物,以大通之心容人,以大平调剂万物:“至人低昂气化,挽回事势,如调剂气血,损其侈不益其强,补其虚不甚其弱,要归于平而已。圣人虽欲不平,不可得也。”【123】一句话,圣人是一切理想品质的集中体现,圣人不可定义,不可形容;一切形容,只是强说。吕坤所认定的圣人,亦沿用历代儒家传统,定尧、舜、禹、汤、文、武、周、孔、颜、曾、思、孟诸人。宋之周、程、张、朱为贤人。圣人大中至正,贤人则追寻圣人而未至者。圣人之德无处不洽,至人之学无所不包。中国历史上的大人物,如佛、老、杨、墨、阴阳、术数是歧途旁行者。其学只得圣人之学之一偏,而圣人之学则无所不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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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吕坤看来,圣人皆真实之历史人物,非如庄子所描述的至人、神人。故圣人之与道为体则一,圣人之气象则不同。他说:“孔子是五行造身,两仪成性。其余圣人得金气多者则刚明果断,得木气多者则朴素质直,得火气多者则发扬奋迅,得水气多者则明彻圆融,得土气多者则镇静浑厚。得阳气多者则光明轩豁,得阴气多者则沉潜精细。”【124】这是说孔子是圣中之圣,无少偏裨,其余则各有气质。吕坤在又一则札记中则说,尧、舜、禹、文、周、孔,振古圣人无一毫偏倚,但五行所钟,各有所厚,故各有各的气质。尧敦大之气多,舜精明之气多,禹收敛之气多,文王柔嘉之气多,周公文为之气多,孔子庄严之气多。此各别之特质,熟读经史自能见到。吕坤又区分“性之圣人”与“反之圣人”,认为前者先天生成的分数多,后者后天成就的分数多。谓:“‘性之’圣人,只是个与理相忘,与道为体,不待思,唯横行直撞,恰与时中吻合。‘反之’圣人,常常小心,循规蹈矩,前望后顾,才执得中字,稍放松便有过不及之差。是以希圣君子心上无一时任情恣意处。”【125】按《孟子》之说,尧舜“性之”,汤武“反之”。尧舜天纵成分多,汤武全靠勉力去做才成就得圣人。圣人是儒家理想人格的代表,是世人的典范。吕坤表彰圣人,亦意在为人格追求树立典范。他反复告诫的是,天生的圣人绝少,世人毋幻想倚靠天生,须靠后天勉力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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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性命,吕坤有十分独特的理论。他的性论,糅合性善、性恶、性善恶混、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之二分诸论,而以“继善成性”为归结。他论性,以理与气合而论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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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者,理气之总名。无不善之理,无皆善之气。论性善者,纯以理言也;论性恶与善恶混者,兼气而言也。故经传言性各各不同,唯孔子无病。【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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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唯孔子无病,指《易传》之“继之者善,成之者性”,与《论语》之“性相近,习相远”。“唯上知与下愚不移”诸论。吕坤认为合此数语,才能得孔子之意。他反对性善说,认为性善只说到理,未说到气;亦反对性恶、性善恶混,认为只说到气,未说到理。亦反对程颢之“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和张载以善为天地之性,气之清浊纯驳为气质之性,认为将性气截然分作二物太觉支离。他主张性气合说。承认天地之性,但重视的是在气质之中的天命之性。故承继天命之性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后天勉力而为之“成性”。故天命之性人人相同,此“性相近”。而后天之作为不同,故“习相远”。天生之气质不同,故“上知下愚不移”,但经后天之修为,而“性相近”。不遗弃先天,但更重视后天。此理气合说之本意。他如此说性之特点,在本体功夫合言,先后天合言,德性气质合言。他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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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一母而五子。五性者,一性之子也。情者,五性之子也。一性静,静者阴;五性动,动者阳。性本浑沦,至静不动,故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才说性,便已不是性矣。”此一性之说也。【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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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一性,指天地之性;五性,指气质之性。天地之性为理,故静;气质之性属气,故动。“才说性,便已不是性”,指理不能脱离气而存在,故须性与气合说。一性之说,即“性本浑沦”,即以理与气合言性。此是吕坤性论之出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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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出发,吕坤大力反对在儒家性论中占统治地位的性善说。他认为,虞舜不专言性善,六经不专言性善,孔子、子思、孟子亦不专言性善。为了破除“孟子道性善”的一般看法,特举《孟子》“声色臭味、安佚,性也”、“动心忍性”、“犬之性犹牛之性”诸语为证。又说周敦颐、二程亦不专言性善。吕坤批评性善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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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言性善者主义理而不言气质。盖自孟子之折诸家始,后来诸儒遂主此说而不敢异同。是未观于天地万物之情也。义理固是天赋,气质亦岂人为?无论众人,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岂是一样气质哉?【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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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义理之性、气质之性皆天赋予人,则言性不能就一边说。故性善论不能无疵。吕坤之不同意性善论,不仅是从本体论上说,认为义理、气质皆天赋予人,更是从修养论上说,认为性善论易使人轻视后天教化的重要性。综合以上二意,吕坤认为说性应以气为基础,因为说气理自在其中,又有强调后天教化的好处,且德性、气质两无偏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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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只是一个气,理在气之中,赋于万物,方以性言。故性字从生从心,言“有生之心”也。设使没有气质,只是一个德性,人人都是生知圣人,千古圣人千言万语教化刑名都是多了的,何所苦而如此乎?【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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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里可以看出,吕坤的性论完全是为他的修养路数奠立基础的,同时与他的理气论相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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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命,吕坤说之不多。他强调的是“正命”,即保存好人人天赋的义理之性和初禀得的气质,勿因我之私欲而戕害。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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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命者,完却正理,全却初气,未尝以我害之。虽桎梏而死,不害其为正命。若初气凿丧,正理不完,即正寝告终,恐非正命也。【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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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桎梏而死与正寝指人之短命和长寿。不论寿命长短,不斫丧自己本具的性理和气质,便是正命。这里强调的是人自己的行为对于命的主宰。与上述性论一样,吕坤既肯定天赋之命,又强调人后天“正命”的重要,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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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本在天。君子之命在我,小人之命亦在我。君子以义处命,不以其道得之,不处,命不足道也。小人以欲犯命,不可得而必欲得之,命不肯受也。但君子谓命在我,得天命之本然;小人谓命在我,幸气数之或然。是以君子之心常泰,小人之心常劳。【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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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本在天,谓人所禀受于天的义理之性与气质。此人人皆同。君子以义处之,完天赋之命。小人以欲处之,丧其天赋之命,现实所得之命完全不同。故吕坤强调“天全而生之,人全而归之”,方为天之孝子。此全而归之,不仅指心性,也指气质。“命由己造”,吕坤仍是强调后天之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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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修身,吕坤所论最多,所涉十分广泛,思想深刻,识度高迈,用语隽永,且观世老到,入骨三分。其《呻吟语》之“修身”篇,几为格言之汇纂。今择其切要者,不烦解说,以见其趋向。如论士人应有之气概,则曰:“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度,临喜临怒看涵养,群行群止看识见。”【132】论君子之立身,则曰:“泰山乔岳之身,海阔天空之腹,和风甘雨之色,日照月临之目,旋乾转坤之手,磐石砥柱之足,临深履薄之心,玉洁冰清之骨。此八景予甚愧之,当与同志者竭力从事焉。”【133】论处心,则曰:“大其心,容天下之物;虚其心,受天下之善;平其心,论天下之事;潜其心,观天下之理;定其心,应天下之变。”【134】论做人,则曰:“做人要如神龙屈伸变化,自得自如,不可为势利术数所拘缚。若羁绊随人,不能自觉,只是个牛羊。然亦不可哓哓悻倖。故大智上哲看得几事分明,外面要无迹无言,胸中要独往独来,怎被机械人驾驭得?”【135】论威仪则曰:“世有十态,君子免焉:无武人之态(粗豪),无妇人之态(柔儒),无儿女之态(娇稚),无市井之态(贪鄙),无俗子之态(庸陋),无荡子之态(儇佻),无伶优之态(滑稽),无闾阎之态(村野),无堂下人之态(局迫),无婢子之态(卑谄),无侦谍之态(诡暗),无商贾之态(衒售)。”【136】论己之涵养、省察、克治则曰:“涵养如培脆萌,省察如搜田蠹,克治如去盘根。涵养如女子坐幽闺,省察如逻卒缉奸细,克治如将军战勍敌。涵养用勿忘勿助工夫,省察用无怠无荒工夫,克治用是绝是忽工夫。”【137】诸如此类者尚多,皆简易警策,鞭辟入里,且切近可行。值得注意的是,吕坤论修身,与明代中后期盛行于士大夫中的“功过格”甚不同。前者舒缓而后者褊急,前者宽和而后者峭刻,前者则主张在日用常行中渐进于道,后者倡导于五更枕上、汗流泪下中得来。吕坤虽在政治措施上较为刚猛,但在个人修养上却雍容大度,深有哲人气象。他政治上的刚猛是针对晚明在上者柔懦而在下者骄横的局面而发,如他尝慨叹此种局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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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叹近来世道,在上者积宽成柔,积柔成怯,积怯成畏,积畏成废;在下者积慢成骄,积骄成怨,积怨成横,积横成敢。吾不知此时治体当如何反也。……名分者,纲纪之大物也。今也在朝小臣藐大臣,在边军士轻主帅,在家子妇蔑父母,在学校弟子慢师、后进凌先进,在乡里卑幼轧尊长,唯贪肆是恣,不知礼法为何物。【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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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主张以刚猛矫柔儒。而在修身上,则主张渐进于道,太峭急则反成虚伪。这也与他的性命论相一致:变化气质而继善成性,非仅存理去欲,故须和风细雨,用长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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